37何痛

37何痛

一清早,慕勉就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入目是那張清秀如玉的容顏。

“紀師兄。”慕勉挑起兩彎新月似的黛眉,笑容映上眉目,一片璀璨生光。

紀展岩朝她點下頭,本是負在背後的雙手繞到身前,將一枚錦盒遞給她。

慕勉怔仲地接過來,打開盒蓋,裏面是一條漂亮的薄雪雲紋絲絛,綉紋瀲灧,摸上去輕若無物,她一時間措手不及:“紀師兄……這是……”

紀展岩眼神格外柔和,抬手比劃:“小勉,今天是你的生辰。”

漫天飛舞的桃花,又一次把這個季節染得艷幻綺麗,時光快如白駒過隙,轉眼,她已經十八歲了。

慕勉簡直滿臉錯愕,張着嘴,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原、原來是今天……你不說,我都給忘記了……”

她一臉呆懵迷糊的表情,像極在樹林裏迷路的小鹿,紀師兄只覺可愛不已,習慣性地摸摸她的腦袋瓜。

慕勉欣喜地握着錦盒,嬌靨上泛起紅撲撲的霞暈,宛若洇綻開的胭脂小花,是種賞心悅目的旖旎秀色,她有點羞赧靦腆地講:“紀師兄……謝謝你每回都替我記得……”

面對她的笑容,紀展岩唇弧淡淡上揚,擺着手勢:“你喜歡就好了。”

慕勉笑道:“那你等等,我現在就去繫上。”

紀展岩頷首,候在原地。

不久,慕勉從屋裏出來,腰間繫着那條薄雪雲紋絲絛,打成一朵精緻的祥雲,像是鑲嵌在腰上的琉璃冰花,她輕輕在紀展岩面前轉了兩個圈,雪白的裙裾如同蝴蝶翩起翩落,而她笑容嬌美無匹,陽光下,長長的絛帶隨風飄揚,流雲飛舞一般,襯得她好似即將乘風歸去的仙子。

她不由自主去問——旁邊正對着她目不轉睛的人:“好不好看?”

哥哥,我今天好不好看?

驀憶當年,她也曾對那個人,問過同樣的一句話。

清晨起床梳裹,費勁心思的打扮,一切一切,只為了讓他看到,只為了得到他的一句誇讚。

紀展岩見本是興高采烈的她,忽然像中了魔障一般,兩目發空,站在原地,對着地面發獃。

他擔心地拍下她的肩膀,慕勉不禁打個哆嗦,像只受驚的兔子抬起頭,那時瀰漫眸底,不遑褪去的迷惘悲傷,似一根尖尖的刺,冷不丁挑疼了紀展岩的心房。

“沒事……”慕勉趕緊笑了笑,繼而垂落眼帘,抹掉了一切。

遠遠的,畢雁紅看着有說有笑的兩個人,那雪色的絲絛憑空肆意飄飛,落入眼中,形成嫉恨難言的光緒。

下午,慕勉趁着天氣晴好,將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在竹竿支起的衣架上,畢雁紅提着一桶魚腥髒水,慢騰騰地從旁經過,慕勉本不想理會她,但瞧她一瘸一拐頗為費勁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問:“畢師姐,用不用我幫你?”

畢雁紅連忙一應:“好啊好啊,就勞煩小師妹了。”

她走過來,腳下不知怎麼一趔趄,桶中的髒水直朝慕勉身上撲去,因離得太近,慕勉雖然躲開,但半邊衣裙連着腰帶,仍被濺上幾點污濕的臟漬。

不等慕勉開口,畢雁紅已故作慌張地致歉:“哎呀,真是對不住,我一時腳滑,弄髒了你的衣服。”

慕勉冷冷回道:“畢師姐,你我同出師門,我敬你是前輩,許多事已經處處忍讓,你又何必欺人太甚?”

畢雁紅沒料到她敢跟自己撕破臉,嘴裏嘖嘖兩聲,一副不痛不癢的表情:“小師妹這話說的未免太過嚴重了,方才我都說了是自己不小心,又道過歉,反倒是小師妹,莫要得理不饒人!”

慕勉直視着兀自得意的畢雁紅,清冷的聲音有如珠落玉盤:“自古有句話,凡事不過三,再有下次,我也不在乎師姐會不會怪罪了。”

被她不甘示弱地一駁,畢雁紅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紅,咬牙切齒,恰好此刻,眼尾餘光映入一抹白影,她才發覺斜前方不知何時,正靜靜佇立着一名溫雅清貴的白衣男子,綢衣似雪,臨風而舉,襯得一身姿意煞是出塵飄逸,他發束玉冠,眉目雋雅,精緻的五官彷彿經過冰雕玉琢的一般,遙遙而立,雪所擁簇,完美直若畫中天人。

他沐染在陽光里,有些淡淡透明,害得畢雁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直至真正看清楚,才知天下竟有如此姿容秀錦的男子,不由得震怔:“你、你是誰?”

慕沚的目光只是定定望着她身旁之人,恍若未聞。

“畢師姐。”一直引路的方秀宜趕緊上前,偷偷瞟眼慕沚,臉色微紅地解釋,“這位是慕家的少公子……也是慕師妹的哥哥……”

畢雁紅目瞪口呆,想到方才一幕可能被對方瞧見,不免一陣心虛,點頭示意下就連忙走掉,從慕沚身側經過的一剎,她感到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氣籠罩襲來,只覺芒刺在背,畢雁紅下意識轉身,卻見慕沚長身而立,根本動都沒動過。

“慕公子,那、那我先告辭了。”今天他特地來探望慕勉,方秀宜不好打擾他們兄妹之間的相處,痴痴地瞄了眼他如筆繪般精緻秀雅的輪廓側影,不舍離開。

此時此刻,慕勉像個木人,早已懵在了原地,直至看到慕沚慢慢走過來,才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恢復清醒,她低下頭,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幹着手中的活,她想擰乾盆里的衣服,卻發現自己怎麼也使不上勁,一雙手就跟抽筋似的,遏制不住的顫抖。

慕沚見她跟衣服較勁,便把手拎的紅木食盒放在旁邊的石桌上,然後蹲下身,取過她手裏的那件衣服,擰乾,抖開,展平晾在架子上,慕勉一動不動,渾身僵硬,當他把餘下的幾件衣物也晾好,慕勉起身就往房間走,慕沚則靜靜跟在身後。

推開房門,他跟了進來,慕勉深深吸口氣,連着五臟六腑都在發顫,努力地吐出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慕沚眉眼低垂,淡淡的睫毛陰影,宛然一痕青墨,遮住眸底神色:“我一會兒就走。”

慕勉呼吸瞬窒,猛地回過身,眼眶泛起一圈紅痕:“那你為什麼要來?”

慕沚沉默片刻,將紅木食盒擱置桌上:“是明玉坊的紅梅酥,你說你在生辰的時候想吃。”

慕勉傻傻地盯着那盒點心:“你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這個……”

那刻,慕沚終於敢抬頭直視她,黑如子夜的雙眸中,糾結着太多太多複雜隱晦的情緒,彷彿是哀傷、凄楚、眷戀、寵溺、害怕、憐惜、沉痛、痴迷……目光凝在她的臉上,一瞬不瞬,哪怕山崩地裂也不肯移開半分,就像是用盡了一生的餘力,近乎貪婪地看着。

慕勉神經一緊,顯得奇怪:“你怎麼知道我想吃紅梅酥的?”她最後一次寫給母親的書信上,無意說了一句想吃明玉坊的紅梅酥,要是能在生辰那天吃到就好了,之後便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

看到慕沚臉上略微異樣的神情,她恍然間明悟,幾乎不敢置信:“那些信……一直以來,難道都是你仿照娘的筆跡寫的?”

從不間斷地的書信,每個字裏行間,都充盈着濃濃的關切與擔心,其實有的時候她很害怕,害怕母親會在信中提及有關他的消息,但意外的是一次也沒有過,如今才知道,原來是這樣。

慕沚沒有否認。

慕勉彷彿做夢一樣,喃喃地問:“為什麼?”

他說:“我放不下心。”

她刻在他的心上,那麼深,像華麗帶痛的刺青,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每到相思處,那裏會流着血,和着痛,讓他無法自拔的懷念纏綿着,即使深知,她不願見他,可還是通過這種方式,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信里,她會寫些日常生活的情況,平淡如水,沒有任何抱怨,沒有任何不滿,是這樣的聽話懂事,只有在最後一次,她說她想吃紅梅酥,頭一回,她在信中提出了要求,那語氣甚至是帶一點委屈撒嬌,結果他就跟着了魔一般,不管不顧地跑來找她。

就像當年,她發著燒,任性地說想吃明玉坊的糕點,他便會想法設法給她弄來。

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給她。

慕勉從震撼中回神,攏緊手,凄涼一笑:“你拿這些有什麼用呢?你以為你送來了,我就會高興嗎?”喉嚨猶如被強行灌下甘苦的膽汁,她哽咽得幾難成聲,“我想要的東西……哥哥永遠也給不了我……”言罷,伸手將紅木食盒推到地上。

慕沚獃獃看着散落一地的糕點,眼底是一片波瀾起伏的絕痛,以及深深的無望。

慕勉神情似哭似笑,全身篩糠一樣微微顫慄着:“所以……你為什麼要來?你來做什麼?誰叫你管我了,我過得很好,根本不用你擔心,我……我那麼努力的想要忘記你……可你為什麼出現,為什麼要讓我不好受……”她激動得有些神亂,扯着尖尖的嗓子叫嚷,“你為什麼要來?你走……你走……”

她上前扯着他的衣衫,生拉硬拽地將身體僵直的他推出門外,然後重重合上門,跌坐地上。

空氣里,仍舊徘徊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是讓她自小,從骨子裏依戀的味道,慕勉眼神空洞,恍被抽去意識的木偶娃娃,坐在地上靜然不動,不知過去多久,她的目光,才一點一點移向散落在地上的糕點,終於走過去,將它們重新拾撿起來,她抱着那個紅木食盒,像小孩子抱着留戀的寶貝,眼淚倏然就噴薄而出,一滴滴濺在手背上,如同滾燙的蠟淚,帶來生生疼痛。

哥哥,哥哥,哥哥……

哥哥!

驀然間,她彷彿清醒了,驚惶失措地推開門,可惜門前空空,已無他的身影,唯有小階上,放着一柄劍。

是慕家的傳家寶劍‘澄月’,亦是他多年來從不離身之物,如今,他卻留下了它。

既然他不能在她的身邊,不能陪伴她、守護她,那麼從今往後,這柄劍,就代表是他。

慕勉有些無力地跪在地上,將劍牢牢摟在懷中,恨不得嵌入身體裏,再也抑制不住,嗬地一聲,哭得聲嘶力竭。

月明星稀的夜晚,曦韻閣內擺着一桌子琳琅滿目的珍饈,院外的煙火已經備好,只待一聲令下。

燕豐璃滿懷欣喜,來回翻看着被自己繡得歪歪斜斜的平安符,可稍後,越瞧越是忐忑不安,苦着臉皺眉——小勉她該不會嫌棄自己繡的不好吧?

夜上三更,更漏輕響。

姜翯遲疑着上前:“公子,時辰不早了,那些煙花……”

桌上,酒冷菜涼,燕豐璃目光出神地望着窗外,半晌,才落下句:“再等等……”他倏然一笑,像是對着寂寥的冥夜,又像在自言自語,“小勉她答應過我的……所以,她一定會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畫裹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畫裹嬌
上一章下一章

37何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