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追憶似水年華(5)
該怎麼往前看呢。
我的目光看向前方,還未留下我腳印的路,通往未知的風景;我告訴楚瞻宇:我覺得我的過去是一隻餓極了的食腐禿鷲,而我是一具屍體,過去如影隨形地跟着我。
即便我不注意它,可是它盤旋在我頭上的陰影卻籠罩着我,不讓一絲陽光照進來,楚上校,我這麼說,你能聽懂嗎。
雖然比喻有點文藝,但還算貼切,我這麼和你說吧,你就不要老是回想過去發生了什麼,你想想,無論你再怎麼難過,過去也不會變啊,你的未來卻變了。
他說的是對的。
我的過去依舊充斥着荒謬,悲慘和迷惘,像一道醜陋的疤痕橫在我的臉上,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它慢慢長好,儘力去忽視長好了之後留下的淺淺痕迹。
楚少將,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從前的我會那麼悲慘,現在我想明白了,大概是透支了我青年時的所有運氣,才能在現在碰到你們吧。
可別這麼說,你的幸運是你的。
可是我真的覺得,你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和我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和楚瞻宇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們還有個和誠三郎年紀相仿的兒子,全名叫費因·克利夫蘭·羅斯伯里。
沒想到您會讓兒子和妻子姓。
他的表情有點難堪,我看出來了,那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更深層次的感情,是我不該涉足的地方,於是我及時地收住了好奇心,怕自己問太多叨擾他們。
很快,我就見到他們的兒子,雖然只是匆匆一眼,我能看出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少年,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姑娘,在性徵未發育的這個時候,真的是雌雄莫辨。
他們一家人都是整潔的,高雅的,相處非常自然和諧,我不禁有些羨慕。
為什麼別的孩子就可以分配到這麼好的父母,而我卻出生在那樣奇怪的環境裏,如果我能有一對善良的雙親,我的人生或許會變得完全不同吧。
後來,我本來就戲劇化的人生更戲劇化;老天爺百忙之中,看我過的順了一些,又匆匆忙忙地給我補上一筆錯愕的突變,以表示他要和我糾纏到底的天命。
幾個月後,我身上所有的該有的都長好了,我站在全身鏡里打量煥然一新的自己,左看右看,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我感覺自己變年輕了一些。
應該是錯覺,畢竟這種基因實驗我感覺就像是內部整容一樣,人會變得更有精氣神也正常,但是泰勒博士之前和我說,要每天報告身體情況,一絲一毫的異常都不可以隱瞞,所以我告訴了她。
“我感覺我年輕了一點。”
她看着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臉和身體各處,忽然臉色微變,趕緊拉着我進了實驗室;咔嚓咔嚓聲過後,打字機吐出分析報告,她神色複雜地跟我說:直樹,不知道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是什麼呢?”
“你的身體正在逆生長。”
經過她簡單地解釋,我看懂了上面複雜的專用名詞:按理說,人體的細胞器官會隨着年歲增加而老化,但是我卻出現了截然相反的身體情況。
別的人會老去死亡,而我會越活越年輕,現在的我是奔三的壯年,過一段時間,可能就是青年,然後變成少年,兒童……我問泰勒博士:然後我會變成一個受精卵,最終消失?她按着我的手:別太緊張。
“這個過程不會很快,因為你是實驗體,不再是普通人,實驗體的身體老化會比正常人慢上幾倍,相對的,你的年輕速度也會比我們按照正常人推論的慢幾倍。”
這樣啊。
我的心沉甸甸的。
我也不知道你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因為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先例……她輕聲道:對不起啊,直樹,我沒能完全治好你。
沒關係的,能活着就很好了。
活着。
從前的我巴不得自己早點死,真快死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甘心:我才二十幾歲,我還什麼都沒體驗過,我怎麼能這麼死去?何況,這個世界上還有不想要我死的人在,我問泰勒:誠三郎的手術還好嗎。
“他恢復的很好,一醒來又要找你。”
“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不行的。”
“真的,一點都不可以放鬆嗎?”
“你怕是不知道吧。”泰勒戳了戳我的胸口:你和一個很強很可怕的異體合二為一了,至少十年之內都必須要定時吃藥來維持人類的清醒,你現在的身體,和其他人類接觸,是可以把他們感染成異體的。
我打了個冷戰:您之前沒有告訴我。
對啊,我要是告訴你,你還會答應當我的小白鼠嗎?不過別太擔心,你乖乖地按照我的步驟來,不會有事的,就算有事,我們這邊也有專門人員,可以第一時間擊斃你,不會讓你出去大肆破壞的。
我身體裏住着一個異體?
什麼樣的異體呢?
泰勒悄悄地告訴我:我說出來你別害怕哦,地球上最大規模的福利院,裏面一整片區域的孩子都變成了異體,但是他們居然是一起變成了同一個異體,簡直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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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興緻勃勃地說,捕獲了它之後,我發現它很溫順很安靜,沒有一點對人的攻擊性,像死了一樣,和人體細胞的相性也很好;而它呢,現在就在你身體裏。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不自覺地撫摸着胸口,這副並不強壯的身體裏竟然住着一個怪物;我說不出在聽到那一刻是什麼感覺,兩個重磅的消息砸到我身上,我一時忘了該如何反應,泰勒走了很久,我還沉浸在驚愕里。
我想活下來,只是想活下來。
僅此而已。
只是求生的念頭,就阻斷了我人生中那麼多的可能性:逆生長,半人類半異體,這些原先我想都不會想的事情一股腦地擠入我的生命里,我的生命軌跡,被徹底改變了。
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沒人知道。
我坐在手術台上,天花板和地板像雪和冰一樣亮,我遍體生寒;在得到麻井直樹這個名字之後,藤野拓真的人生就好像結束了,我早該知道的。
可是它實際上並沒有結束,甚至才剛開始,那種感覺很難言說。
我追求的僅僅是大多數人生來就有的,只是活下去的空間,我卻為了最基礎的生命需求,支付了我整個人生;我得到了生命,卻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這時候我身旁的個人終端忽然響了起來,滴滴答答。
我低頭一看,居然是誠三郎打來的。
看着這個熟悉的名字,我的手懸在通訊頁面的上方,卻遲遲沒有任何按下去:我是實驗體麻井直樹,而誠三郎的哥哥是藤野拓真,為了不給泰勒博士他們添麻煩,我不能在不確定他那邊什麼情況下聯繫。
我一直盯到通訊自然掛斷。
鈴聲停了,整個實驗台變得格外安靜,我躺在這張曾經濺滿我鮮血的實驗台上,回想着這幾個月來,這二十幾年來的經歷,我足足體驗了幾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早已疲憊至極,此時我只想睡一覺。
於是我閉上了眼睛。
這時通訊終端又輕微地響了一聲,我眯着眼睛看過去:是一條私發短訊。
“哥哥,生日快樂。”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咬着牙低聲啜泣起來: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恨命運的無常,而靠着我唯一血脈相連之人的愛,我足以對抗命運給予我的所有痛苦。
“誠三郎,你這個……傻瓜……”
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既然我活下來了,就不吝嗇再把自己的生命放上滿是籌碼的賭桌;命運,你還有什麼招數,都儘管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