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地下室手記(6)
戴爾菲娜的嘴如緊閉的蚌殼。
“這裏是個好位置,從窗戶外面能看到河湖和花園,還有一群拿着槍和裹屍袋的士兵:這些人在十分鐘之後都將為你服務。”芝撫摸着她臉上每一條衰老的皺紋,感覺到母親的臉皮在手掌下不停地發抖。
“我聽說北極有一種鳥兒,在死亡之前的叫聲會尤其悲慘;人應該也不比它們差吧,母親,這些年來你睡得着覺嗎?我反正是一刻也沒有忘記他。”芝說道,“格里芬死去的鮮血,會永遠纏繞着你,哪怕你死。”
“因為我怕了。”
戴爾菲娜渾濁的眼淚掛在眼角。
“我害怕讓他們知道是我……”
“我問的不是這個。”
芝輕輕地捧住了她的臉,“媽媽,為什麼那天我的哥哥會被殺掉?為什麼呢?”
“他根本不是你的哥哥……你們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麼你不能把他就這麼忘了?為什麼?芝,為什麼這麼久你還記得,那時你才四歲而已,為什麼?”
“回答我的問題。”
“……”
“確定要一言不發嗎?媽媽你可以一死了之,可是您和克魯格先生的兒子,我就不知道他會怎麼樣了;我看過了,是個很可愛的小帥哥,他也很喜歡我,管我叫姐姐。”
戴爾菲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那眼神和看仇人也無異;芝百感交集地和她對視,她也難以想像,自己身體裏一半的血竟然來自這個自私又懦弱的女人,世界還真是奇妙。
“為什麼,媽媽,那一天,為什麼我的哥哥會被殺掉?”她擁抱了這個快要死的女人,戴爾菲娜碰到了她腰間的配槍。
“因為我……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無法再忍受什麼?”
“我無法再忍受把實驗的刀子對準和我們的孩子長的一樣的實驗體。”戴爾菲娜低聲道,“在撫養他之前來我一直被噩夢驚醒,只有偷偷地帶走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我才能心裏好過點。”
“那麼,為什麼需要人造人呢?”
“收集數據……為了拯救世界……”
芝也輕輕地說:“原來是為了拯救世界嗎?那還真是無可奈何呢。”
她擁抱着他的力道卻沒有絲毫放鬆,槍支貼着戴爾菲娜太久,已經近乎捂熱了,恍惚間有種子彈上膛而灼熱槍管的錯覺。
“媽媽,其實我也已經理解你了。戰場上死掉幾億人才能換來和平,實驗室里死幾億人,換來科學的進步,想必也很正常,因為只有科技的不斷發展,我們才有抗衡外來者的力量。”
芝繼續說道:“你們本該是象牙塔里前途大好的青年,但為了拯救世界,不得不成為殺戮者,小時候的我不懂,長大后的我才明白你做的一切……辛苦了,媽媽。”
戴爾菲娜僵硬地挺直身體,在死前享受着女兒十幾年後遲來的溫情。
“我記得格里芬小時候的夢想,他想做個奧特曼,在大家需要危險的時候變身拯救世界。”芝在她耳邊很輕很柔地說,“這麼看來,他和媽媽你,真的很像呢,可能這就是母子之間的精神聯繫吧。”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芝。”戴爾菲娜靠在她的肩頭,忽然大哭起來。
“當初募集實驗人選的時候,我是因為那些人開的報酬很高,所以才去做違反倫理的實驗的;還因為我太想獲得成就了,只要這件事不被曝光,我會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我想流芳百世,被人尊重。”
戴爾菲娜哽咽地嗚嗚出聲,鼻涕和淚水混在一起,在芝的肩頭浸濕了一幅小型地圖,“偷偷收養格里芬,是因為我害怕了,不保護他,也是因為我害怕了;僅此而已,是我害他被殺掉的!”
“原來是這樣嗎?媽媽,你終於肯說實話了。”芝擦去她滿臉的淚水,“我以為你是不喜歡我,所以才想要個男孩呢。”
戴爾菲娜頓住了。
“看來是我說對了?”
在日記本里,芝·柏德寫道:“這時外面的士兵進來了,告訴我時間已到,而戴爾菲娜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一切;我早料到她會這樣,所以起身離開。”
“她忽然大聲喊道:芝,你又有什麼清高的?你不過是個小孩子,你根本不懂大人世界的艱辛!我這一切都是迫於世事無奈而為之,等你長大了,就成了我……”
芝·柏德不屑地想到:我已經十八歲了,長得比她還要高,怎麼不算大人了?而且就算是要從小孩子變成大人,我也會變成比她厲害得多的大人。
她甩了甩頭。
坐上摩根索家的汽車離開了這裏。
離開之前,她隱約聽見和槍聲一同響起的還有一句拖着尾音的:“芝……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心想:媽媽,若不是你把童年的我扔在地上,我又怎會扔下你?
但是戴爾菲娜被她身後的人拋棄,這點也很讓芝深入思考。
在她有利用價值之前,那麼多人保護她吹捧她,可一旦她失去了價值,立刻就像一張舊衣服一樣扔到一邊;戴爾菲娜雖然才華橫溢,可是說到底,她只是個好用的棋子,一旦她的女兒展現出了比她更好的才華,而她又不是很乖巧,就會淪落到眾叛親離。
所以,要想不被任何人所逼迫。
就必須做那個下棋的人才行。
當然。
女人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
但是,未來的事,誰又說得准呢?
若干年後。
上午九點五十四分,議長競選人芝·柏德·摩根索獲得了科學家的“人類英雄勳章”,而後的下午四點,她在自家的別墅里發表了她的最終競選講話和執政理念:
“距離覺者和序神降臨,我們中的許多人,一直都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裏;我作為軍隊的第一夫人,希望能夠入住公民大會,這並不是出於掌權的私心,而是我對人民負有責任,我想要站到更高的位置上,讓自己的才能得到更大的發揮。”
“我這輩子做過那麼多科學研究,我認為這就是我拯救世界的道路,科學家,也是我的夢想;可是我發現科學雖然極度發達,政治卻極端腐敗,所以我站出來了。”
“卡爾·馬克思曾經說過,如果我們選擇了能夠造福更多人的職業,我們的辛勞所創造的幸福將屬於千萬人,而公民大會的議長就屬於這樣的職業。”
“說實話,我很希望現任議長,您能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可是你不是,再放任你為禍百姓,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所以我站出來了。”
“我不喜歡政治,我想做個無憂無慮的科學家,但是我聽到了你們在呼喚我,在呼喚一位肯為你們辦實事的議長;所以哪怕我受到那麼多死亡威脅,我也不會退縮。”
……
次日,臨時軍政府,總辦公樓前。
一堆膀大腰圓的保鏢在威利·倫斯身邊圍成黑壓壓的一片,為他保駕護航,艱難地在一眾記者里開闢出一條道路來。
各大報紙各大媒體為了得到頭版頭條,都如狼似虎地舉着話筒,巴不得以話筒為槓桿,撬開秘書長密不透風的嘴巴:“您已經向公民大會遞交了選票是真的嗎?”
“您對獲勝有多少把握呢?”
“據說您和芝·柏德·摩根索不合……”
“之前您說過公民大會一直對軍事委員會不滿,意思是在您的任期間會縮減軍事委員會的權力,是真的嗎?”
威利:“你們要知道這是戰爭,為了維護內部穩定,我們可以包括採取任何手段,甚至不排除刑事訴訟和刺殺嚇唬某些人。”
記者聞到了八卦的氣息,連忙問道:“意思是您會派人刺殺柏德女士嗎?”
眼看這些口無遮攔的記者越說越離譜,威利恨不得讓身邊帶槍侍衛給他們一人一發花生米,把這裏碾成人體千層酥,他忍無可忍地對着最近的一個記者怒吼道:
“在天災面前討論政治戲碼是可恥的,我本人也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為了一起活着迎接未來,我們必須團結起來,那些造謠污衊軍隊和政府的謠言,必將在我們牢不可破的聯盟面前不攻自破——”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記者沒搶到想像中的重磅新聞,像群蚊子圍着他打轉:“我們這裏有當初您對軍事委員會不滿發言的存檔報道,您現在否認,是否說明您的戰場傾向已經發生了改變……”
威利臉色黑如鍋底,他悶着頭往前走,保鏢們像護崽的母狼把他團團圍在他們組成的包圍圈裏,攝影機咔咔作響,把威利煩躁厭恨的面容收入鏡頭;單憑這個表情,着名太陽報的記者也能杜撰出一份文章出來。
“這幫狗娘養的媒體……連他們都能在主樓前面大喊大叫了,我遲早要讓憲兵隊把他們槍斃了幾個玩玩。”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威利回到自己車上,喝了杯水,內心火突突地往外噴射。
“我記得有人說過,這個世界上捕捉新聞的記者,可是末日裏最頑強的兵種;他們會為了扒出女明星的緋聞在垃圾桶里尋找她買的內衣牌子。”駕駛座忽然響起了女人的聲音,威利嚇得把手裏的酒杯打碎在地,定睛一看才認出了這個人:
“怎麼會是你?!”
“啊,我看您的保鏢很累,順便讓他休息了一下;瞧您那副緊張得樣子,莫非堂堂秘書長,害怕我一介婦人嗎?”
芝·柏德拍了拍副駕駛座陷入昏迷的士兵,微笑道:“我來這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為您帶來什麼。”
她的聲音既柔且魅,威利緊張地吞咽着口水,目光所及之處,那些保鏢卻都和沒看見這邊的景象一樣,悠然自得。
他這個生性多疑,留在身邊的保鏢都是親信中的親信,可是摩根索夫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的車裏;儘管她看起來沒什麼攻擊性,但是她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裏,也沒帶任何保護措施,似乎是篤定了威利不敢拿她怎麼樣,威利的后槽牙咬緊了。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歡迎您,就是前面忽然換了個人,您說這誰不被嚇到。”威利再怎麼惱火,只能內心憋着,嘴上客客氣氣地說道:“您這是為了選票而來?我保證會成功,絕不讓軍方失望。”
芝笑了笑,不接受他的阿諛奉承,轉過話頭說道:“場面話我們都少說吧,卡爾已經回來了,他會參與下次競選,關於選舉到一半就放棄主動讓位的事,考慮好了嗎?倫斯秘書長,哦不,應該是倫斯議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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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真會說話,這選票結果未定,你我皆是黑馬……”競爭對手是個女人還是讓威利心悅了不少,歷史上就鮮有女性領導人能賽過男性的,他紳士地鞠了個躬。
他眼珠子在心裏轉了兩轉,親吻着柏德夫人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非常感謝您對我選舉的退讓,按照計劃我會擔任為期四年的議長,替軍方補齊財政的空缺;但是還有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我眼前:我並不能保證我會在和您之間的比拼里獲勝。”
“沒關係,我畢竟是替卡爾試水的,如果大會不同意我,那也只能說明軍方入駐政府,的確招致眾多非議,不可取罷了。”
芝輕聲道:“若是我獲勝,我也不會虧待您,但目前就民調看來,提前恭喜您了,倫斯議長。”
這話是個吹捧話,但是威利對競爭對手的恭維也還受用,但是表面上他依舊要做出一副謙遜的模樣,他故作為難道:“話可不能說太早太好了,民調什麼時候準確過?就算我競選成功,拿到議長的權力,也是在明年一月份,可是財政審查十二月就要開始;實在不是我不想幫忙,而是規矩在這裏。”
他又對芝笑道:“攘外必先安內,軍方內部,還是要多多整頓一下貪污腐敗問題才是,不能每次只抓幾個小官就完事了,一次哄騙還行,同樣的招數用多了……你把他們當畜牲都行,別把他們當傻子看。”
芝抿着紅酒,嘴邊微微露出一點酒醺的笑意來,那模樣真是非常迷人;威利看着有點心痒痒,湊近了問道:“不知夫人今晚可否有空去我那裏坐坐,我們一起喝點酒吃點東西,商討一下人類未來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