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靈魂積木(1)
“哥……”
他翻了個身。
“哥哥……”
“安靜點,誠三郎,我白天已經很累了。”一再無視都沒停下的呼喚,藤野拓真只好坐起來,“該睡覺時不睡覺,你到底要做什麼?”
誠三郎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低着頭看手裏那堆被他擦得很乾凈的小塊,藤野拓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直到低血糖帶來的久躺眩暈感完全消失后,他才看清了這些東西。
“這是…積木?你從哪裏搞來的這些東西?沒偷沒搶吧?”
“沒有。”他膽怯地說,“是福利院的老師拿給我的,誇我聰明懂事。”
“哦,這樣啊,睡吧。”
藤野拓真又倒了下去,睡在並不柔軟的床上,弟弟時輕時重的呼吸聲,衣料的沙沙摩擦聲,這些細小的動靜在寂靜的夜晚無限放大,像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那樣刺耳,和身上的劣質奶粉味讓他的心情有點煩躁。
“哥哥……你能幫我……”
他的哥哥,藤野拓真,也就是未改名前的麻井直樹憤而起身,一拍床板:“你大晚上不睡覺,到底要幹什麼!!我說了我白天已經很累了!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啊?”
弟弟的眼睛裏立刻湧出了淚水,他原本不爭氣地看着這個不省心的小拖油瓶。可是骨肉相連的兄弟一旦泣不成聲的時候,他的心又立刻軟了,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他。
“別哭了,哭什麼。”
他擦去這個傢伙的眼淚:“真難看。”
每當藤野拓真想要對弟弟大發雷霆的時候,他就時常會告訴自己:我絕對不能做一個恃強凌弱的人。
為什麼我不敢對成年人發怒,不敢在領導面前有半點不恭,只敢對我的幼小的弟弟任性妄為呢?明明其他人也有讓我不快的時候,難道是因為我的弟弟弱小,無法反抗我,就對他隨意發脾氣嗎?
“我不做我父母那樣的人。”
麻井直樹說道。
我的父母是底層普通人,他們這一輩子都被權力壓迫,憎恨權力又渴望權力。
而成為孩子的家長,是他們人生中僅有的一次可以對他人發號施令,掌控他人的命運的機會,且合乎法律道德。
永遠不會受到譴責。
“我的人生就是被他們的支配欲和利益熏心毀掉的;作為兄長,監護人和家長,不能讓誠三郎和我過一樣的生活。”
於是當時的藤野拓真耐着性子問他有什麼要求,誠三郎怯懦地請他幫自己對照圖紙搭積木,把一堆積木推到了床邊。
這丁點大的事……
但是自己的家人,怎麼也只能寵着,麻井直樹按照圖紙上房子的樣子,花了半個小時,才把這座由無數塊積木組成,甚至運用了卯榫技術的房子搭起來。
“你那時候的兒童益智玩具這麼益智啊。”卧推完三百磅杠鈴的的嘉芙蓮,脖子上掛着汗珠和毛巾,坐在他的對面。
“是啊。”
誠三郎圍着那個積木房子轉了好幾圈。
“這下好了吧?還不快睡覺,明天你可是要上課的,要是期末考試不過關,小心我教訓你。”藤野拓真收拾着想睡了,在積木別墅的巨大陰影下閉上眼睛。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誠三郎趴到了他的一邊,伸出手抱住他哥哥傷痕纍纍的腰。
“我長大了,也要買這麼大的房子,裏面一間給我住,剩下的都留給哥哥和嫂子,還有哥哥未來的孩子的。”他嘀嘀咕咕地在背後說道,特別小聲,自己都底氣不足。
藤野拓真不禁失笑,他翻過身來,把比他小了一號的誠三郎抱在懷裏,下巴蹭了蹭他的腦袋:“別說傻話了,睡覺。”
聽他講了這段經歷,嘉芙蓮淚眼婆娑,母愛大發地咆哮起來:“真是人情冷暖!要是我那時能碰到你們,我非得為你們可憐的兩兄弟散盡家財不可……”
“都過去啦其實,現在我們不也活得好好的嗎?”麻井直樹扯出一張濕巾紙丟給她,“汗噴我臉上了,注意形象。”
“你這人太雞毛,不足以謀大事。”嘉芙蓮接過來,眼光猥瑣地看着連結着他和楚斬雨的鐵鏈子以及配套手銬。
“嘖嘖嘖,你們倆竟然玩這麼火熱的play,昨晚上我都看見你進他家裏一晚上沒出來,現在你身體還好嗎?”
“心yellow的人看什麼都yellow,我最近身體不好,這是為了能更好地隨時照看我。”麻井直樹為了向嘉芙蓮這樣培育中心出來的人造戰士保密,不能說是自己身體裏有異體,只好扯了不自圓其說的謊。
之前她和她的兩位戰友共進退,探討為什麼楚斬雨三段婚姻屢屢碰壁,合理的結果都被否決,直至今日看到楚斬雨如此對待麻井直樹,嘉芙蓮才恍然大悟:破案了!原來老大是個深藏不露還吃窩邊草的gay!
“照看?戴着手銬照看?戴着情比金堅的鏈子照看?在家照看吶?好好好~這麼玩是吧?”嘉芙蓮一臉和藹的笑容。
“懶得和你說,隨便你怎麼想。”麻井直樹才不陷入自證陷阱,瞅了一眼掛鐘,繼續保持倒立的姿勢直到滿三個小時,“在天台上讀違紀報告社死的痛這麼快就沒了?我看你還是去配種所比較好。”
“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那…你們都這個關係了…能不能幫我勸勸他不結婚的事情…三個人的關係有點擁擠啊……”
嘉芙蓮壓低了聲音,賊眉鼠眼地瞥了瞥在另一邊打通訊的楚斬雨,估摸着這距離應該什麼都聽不見。
“都說了不是,你非得往那方面想。”
“難道是東亞大區和北美大區的風俗習慣不同?我記得我們那裏很少管戴着鐵鏈手銬還住一屋的人叫正常上下屬的,一般來說都是有着特殊愛好的上下家屬。”
在嘉芙蓮人為植入的記憶里,她祖上就是北美的,麻井直樹已經懶得再搭理她,直接一個翻身下來走到楚斬雨旁邊席地坐下。
“真是夫唱夫隨啊。”嘉芙蓮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們形影不離的模樣,腦內已經自動補上了兩小時起步的影片;影片兩位主人公不為所動,她倒給自己整了個臉紅心跳,捂着腮幫子跑到外面去了。
楚斬雨在和威廉私人通訊。
果不其然,傑里邁亞人直接失蹤了,在哪都不找不到他,所有監控扒出來,翻天覆地捋了一遍,只在科研部東南方向的一個小巷口發現他飄揚的風衣和不羈的褐發。
最糟糕的幻想成真,楚斬雨內心堪稱悲愴,恨不得立馬貼通緝告示,然後全城搜捕,所以他雖然聽得見嘉芙蓮的胡言亂語,但是沒心情去管。
反正這廝最近也老實了,只敢嘴上撒潑,不敢真槍實彈,楚斬雨乾脆隨她去。
結果威廉卻一點都不急,好像失蹤的不是他親兒子,還說古人云“欲速則不達”。
他甚至給統戰部六個幹員強制性放了個假,讓他們找個地方放鬆玩一下。
此時楚斬雨又感受到了皇上不急太監急的無力感,摩根索部長這份對災難視而不見的鬆弛感但凡要是能拿出來和全人類分享。
那現在花式自殺率和結婚生子率都能分別下降和上升幾十個百分點。
一番爭執無果后,楚斬雨也只能聽從上級的安排,伴隨着通訊滴滴答答的忙音聲,他向六個人群發了威廉的指示以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的消息,決定當成認真執行任務,徵集意願。
“有假放!好耶,那我就不參與集訓了啊,不是我不愛集訓,主要是身為軍人要服從上面的命令,對吧?”奧蘿拉率先發言。
“我覺得可以去吃頓飯。”墨白的消息也很快就來了,“我知道一家店,物美價廉,也不需要物資券。”
王胥也說:“哦哦我知道,就是上次你和老大被坑了三張物資券還沒吃着的事吧,感覺要成墨白你這輩子的陰影了。”
現在一看到去飯館吃飯,楚斬雨就頭疼,於是糾正道:“是去玩,不是去吃飯。”
嘉芙蓮也悄悄冒了頭:“找玩的地方,找我啊!我玩的可多了。”
“細說一下怎麼個多法?”
“正經的地方。”楚斬雨又補了一句。
嘉芙蓮一下子就沒聲了。
看着群里不知道拐到哪個方向去的聊天,楚斬雨深深地覺得摩根索部長的腦子讓驢踢了,才會做出讓這麼多人一起玩的決定,沒個十年腦血栓干不出來。
可惜只能服從命令,就算軍委讓他和麻井直樹現在就結婚,楚斬雨也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他扯了扯鏈子,吸引回麻井直樹的注意力:“別人我都不擔心,你必須時時刻刻跟着我,知道沒?”
“您有通知過培育中心那邊嗎?”
“培育中心那邊通訊打得很卡,我乾脆找的科研部本部的研究員,之前也是在培育中心工作過的一位女士,她幫你檢查身體,過兩天才有時間。”楚斬雨說,“叫阿黛爾·辛普森,到時把人的名字記住。”
麻井直樹點了點頭,然後又說:“其實如果說去玩的地方,又不至於離統戰部太遠的話,我倒有一個好選擇。”
“說來聽聽。”楚斬雨關了健身室的門,坐到轉椅上泡了兩杯茶喝。
“距離培育中心和統戰部之間,有座比較冷門的小山花園,有人造的雪景和小橋流水,很好看,但是因為地方偏僻點,所以人少,也適合我們出去。”麻井直樹打開全息地圖,在上面指出了花園所在方位。
把這個方位分享到群里后,眾人都開始了對這個花園的評頭論足,好像一個個都化身旅遊攻略達人。
尤其是嘉芙蓮王胥奧蘿拉這F3,這三號人在外必不可少的元素就是賞美和撩漢,麻井直樹也很清楚這點,專門挑的人跡罕至之地,讓她們的眼睛沒有發揮的餘地。
“我發現我們統戰部幹員有個怪地方,男的都很保守,女的都比較浪……浪漫,這和世俗對男女的性格劃分差別比較大。”墨白語音點評這三個點評小花園的人。
“浪什麼?雖然你極力壓低了聲音,然而我還是聽見了原本位於浪漫這個詞語上的言語,那是你的真實想法;墨白你竟然這麼看待我們,你說我們還能不能做朋友?”
王胥很嚴肅地說道:“什麼浪里個浪,我們明明是勇於開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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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和直樹桑哪裏保守了?他們倆都內部消化了,還不准我們用眼神探索人體之美嗎?真是世風日下,一點都不平等!”嘉芙蓮很憤慨地抨擊,奧蘿拉一旁捧場。
“本來我沒打算選這的,但是看你們這三個傢伙都這麼失望,看來不得不這了。”
楚斬雨看不下去,下場發了最後通牒,“好了,不要爭了,就這裏了,明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我家門口集合,不準遲到。”
群里頓時哀鴻遍野:“補藥啊!”
“這些不省心的傢伙,簡直不像我們的戰友,像三個搗蛋鬼妹妹一樣。”楚斬雨嘆了口氣,事情已經說到位,他關上了通訊,把另一杯溫了的茶端給麻井直樹。
看着他喝茶的樣子,楚斬雨忽然問他:“我聽說日本的茶道文化很發達是嗎?”
“其實日本的煎茶道,中國台灣地區的泡茶道都來源於中國廣東潮州的工夫茶。”麻井直樹在茶水裊裊熱氣里說道,“而且我覺得形式太複雜繁瑣了,說不上發達,不過……我確實也經歷過。”
看他一直心事重重,楚斬雨也有意讓他打起精神,所以主動問他家鄉比較美好的事;麻井直樹放下茶杯,眼前似乎出現了當時的場景:
主人跪坐等候,身穿樸素和服,談吐文雅的女茶師禮貌地走上前來,帶着家裏的客人走過一段長長的花草樹木和小橋流水區,人與天地自然合一,摒心中凡塵擢雜念。
而茶室門外一處水缸,一長柄的水瓢盛水,徐徐洗手漱口,如此身心潔凈。
前胸衣襟一枚乾淨絹巾,腰帶上別一把小摺扇,靜心入茶室:四時風光屏,榻榻米,床間,客,點前,爐踏,壁龕,地爐,各式木窗,水屋裏的風爐﹑茶釜﹑水注﹑白炭,苦抹茶前的甜點心……
林林總總花下來,可達幾個小時。
“真沒什麼意思的,我們家這種看似高雅的社交,還不是掩藏着骯髒的利益交換。”麻井直樹苦笑道,“茶道社交給我唯一的收穫就是學會了唯一的一首歌。”
“什麼歌?”楚斬雨問道。
他隱約看見孩提時代的自己,穿着神明的白衣,坐在月光下的江岸上唱歌。
水紋悠悠,波光粼粼,夜色如水溫柔,獨身一人的月夜下,硝煙和血的味道遙不可及,手裏拿着信徒們送來的笛子,湊在嘴邊唱響那首歌曲:
無法捨棄的
是那遙遠的夢因而背井離鄉
和煦的春光蕩漾在小小的車站裏
離別也罷悲傷也罷
有什麼比憧憬更加誘人
與寂寞相依獨自一人默默啟程
即將出發的列車的窗邊
且僅注視着慢慢掠過的窗外的景色
有着櫻吹雪的故鄉的天空
湛藍的讓人悲傷的清澈的讓人心痛
誰能想到在戰火紛飛的童年時代,在荒謬的,自欺欺人的信仰和親情里,他能回憶起的,居然不是熱血澎湃的戰歌,而是新芽初霽,哀柔浸骨的淺唱低吟。
“這首歌,叫《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