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尊者1

寂靜的房間，一盞微弱的油燈忽明忽暗，照亮很小的範圍，卻讓人感覺不到溫暖，更像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掉一樣。

傳出來誦經的聲音，平穩舒緩，代表着丹巴尊者對覺囊派堅定的決心。

突然，室外變得寂靜無比，一切聲音歸於虛無，甚至黑暗投入房間之中，形成一個不斷扭曲的純黑色陰影。

陰影猛地拉長了身體，觸碰到油燈照亮的範圍邊緣，發出“滋滋”的響聲，在這靜默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陰影轉了幾圈，伴隨着陰冷的笑聲，又縮了回去，消失在牆壁之中。

哲布尊丹巴輕輕念出：“馬哈嘎拉。”

在丹巴尊者靈魂中的洪玄七馬上明白了這個詞彙的意思，“大黑天貢布”。

這是格魯派供奉的四大護法神之一，格魯派又叫黃教，而居住在拉薩的就是黃教領袖。

室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能感覺到腳步聲的主人體重極重，每一聲都能侵入心脾，膽小的人已經被震懾，這是有人驅使大黑天護法神在做事。

腳步經過門口，並沒有停留，一直向遠處走去。

說實話，洪玄七不太能理解護法神存在的方式，他只是聽說，卻從未接觸過，沒想到在一個侵入孩童的惡靈中，他感受到了密法。

腳步走到某個未知的位置，停了下來，不久就被嚎叫聲打破了這寂靜的夜，傳出很遠。忽然一下子又沒了聲音，彷彿是錯覺，或是產生了幻覺。

緊接着，有什麼東西在咀嚼，伴隨咬硬物，發出“嘎嘣嘣”的聲音。

這聲音持續了半個小時左右，戛然而止，漆黑的夜裏恢復了寂靜，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丹巴尊者好像沒聽到外面的聲音，心態平穩，嘴裏低聲詠頌着《時輪住世真經》。

這時，從後堂傳來腳步聲，兩個人影出現在燈光的範圍之內。

“丹巴尊者，澀丹寺的卓貢布尊者死了，他想帶領澀丹寺脫離黃教加入白教，被黃教護法神大黑天所滅。”

說話的是哲布尊丹巴的護衛長迦巴瓦，他身邊站着的是貼身奴僕仁增。別小看貼身奴僕，只要丹巴尊者回到庫侖，收回權利，登上首領之位，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奴才。

仁增小心說道：“我剛才遇到經師，他說您不願歸順黃教，仍要堅持覺囊信仰，這對您大大的不利。”

“哎，你們知道我是多羅那他首領轉世，他被贈予一個尊號：大慈邁達里呼圖克圖。

黃教教義是‘自性空’，認為一切皆虛妄，只有我是真實的。而覺囊派的教義卻是‘他性空’，認為我們之外的世界是真實的，而我自己卻是虛妄。

你們覺得‘他性空’與‘自性空’能合二為一嗎？

哈哈，我們覺得能，黃教未必覺得能，如果我失去了對‘他性空‘的堅持，等於失去了信仰，苟活在這個世界又有什麼意義呢？”

聽到這裏，洪玄七總算明白了一點，這就是內部派別的教義之爭。古往今來，這種爭論往往都需要血的代價，同行是冤家，同門不同理想者更是。

丹巴尊者繼續說道：“明天，我就向大人辭行，有可能受到阻礙，這是我堅持教義的時候，必須遇到的困難，排除艱難險阻，一定能看到彼岸花開。”

迦巴瓦跪了下來，以表忠心，“全聽丹巴尊者吩咐。”

仁增跟着跪下來，臉上出現堅毅決絕的表情。

“明天準備好法器，我拜別後就上路。”

“是。”兩人同時退下。

夜很漫長，洪玄七卻在翻看丹巴尊者的記憶，對於轉世有了新的認知。

十六世紀末期，覺囊派祖師多羅那他，本名貢嘎寧布，此人多才多藝，曾寫過一本《印度佛教史》的着作，此書被列為研究佛教史重要的工具。

當時，覺囊派得到了第希藏巴汗的支持，多羅那他帶領的覺囊派興旺起來。黃教開始在蒙區傳教，第希藏巴汗為了爭奪蒙區的控制權，派多羅那他去傳教。

但黃教已經有人在現今的內蒙，多羅那他只能跑到外蒙地區。臨行前，多羅那他被賜了一個尊號“大慈邁達里呼圖克圖”，邁達里漢語就是慈祥的意思。所以，一些蒙古人叫多羅那他為邁達里首領。

他經過長途跋涉，那個年代從青藏高原到蒙古高原，死亡率在50%左右，可見現實中唐僧取經絕比想像中要艱難得多。最終，多羅那他到達庫倫，也就是現今的烏蘭巴托，在這裏進行傳教。

二十年間，他建造了不少寺廟，信徒也多了起來，深得外蒙古汗王的信任，稱之為哲布尊丹巴，哲布尊是“高位光明者”的意思，被譽為蒙古地區四大領袖之一。

後來，多羅那他死了，他生前留下旨意，轉生在外蒙地區。

當時，他所在的蒙古部落首領是土謝圖汗，他有個兒子，他認為自己的兒子就是多羅那他的轉世，從而建立了外蒙古哲布尊丹巴轉世系統。

轉世找到了，但沒有系統的教理，還需要去拉薩學習經義，於是就被送到布達拉宮。

臨走之前，土謝圖汗又把另一個小兒子仁增送過去，給還是尊者的兒子當貼身奴僕，並派了最英勇的武士當護衛長，可以很好的保護尊者。

經過十多年的學習，丹巴尊者已經學業有成，準備回去。

就在此時，黃教首領派人過來，讓他改信黃教，丟掉覺囊派的理論。

現在，丹巴尊者面臨兩種選擇，要麼改信黃教，要麼堅持覺囊派教義，尤其今晚發生的事情，黃教派出護法神大黑天，殺掉異己者。

要知道，格魯派跟噶瑪噶舉派進行了長期殘酷的鬥爭，格魯派剛獲得勝利，黃教首領更是擴建了布達拉宮，來彰顯他的地位。此時正意氣風發，此刻的詢問頗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

但丹巴尊者已經下定決心，排除艱難險阻，也不會改信黃教，這是他所承擔的責任。

對於護法神，丹巴尊者的記憶中有詳細的學習記錄，很有意思。

每個教派都有自己獨屬的護法神，別的教派也能驅使，但效果上卻打了許多折扣。

像格魯派就有首位本尊與四大護法神之說，首位本尊是大威德金剛，四大護法神分別為大黑天，地獄主，吉祥天母，財寶天王。

而覺囊派的護法神則是一髻佛母，梵名為艾嘎乍紀，又叫獨發母或一發母。

一髻佛母，一面二臂，身褐紅色，獨目居於額頭中央，獨齒尖銳猶如普巴杵，牙尖向下，一發撐天，頭戴五骷冠，右手高舉人屍，右手持魔心與豺狼，披人皮衣，着虎皮裙，項掛五十鮮血人首，立於日蓮屍座之上。

想要更好溝通一髻佛母，必須穿着法器，有一發、獨目、獨齒的面具，五骷冠，褐紅色法袍，人骨與人皮雕琢而成縮小版人屍，鑲嵌了熊心與狼牙的法杖，人皮做的斗篷，老虎皮做的虎皮裙，那條項鏈用人骨雕琢而成，澆灌了至少五十條生命的鮮血，日蓮屍座是用人的耳骨搭建而成，耳骨非常輕，便於攜帶。

這一身法器就有多少條人命，充斥着野蠻血腥的文化。

溝通護法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按照丹巴尊者的記憶，所謂護法神更像是一種鬼物。

洞玄觀對鬼的解釋，是執念與陰氣結合的產物。在洪玄七看來，這裏的護法神，就是佛教派系不斷與鬼進行溝通，並輸送信仰之力，有限度控制鬼物的行為。

因溝通程度不同，對護法神控制能力不同，還容易被鬼物反噬，但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充滿了血腥暴力。

至於轉世，在洪玄七看來根本不存在，誰都可以，可一旦所謂轉世經過學習佛教教義之後，再溝通護法神，都會獲得上一代或上幾代首領的知識。

不排除有的首領把一點靈覺儲存在護法神之中，然後悄悄影響或佔據轉世的意識，從而達到轉世的目的。

所以，一切手段不在於轉世是誰，而在於前世首領在護法神之中做過什麼手腳。

只要轉世不是傻子，經過十幾年無休止的學習，都能熟練掌握教派教義，再接觸護法神之後，潛移默化的受到了前世首領的影響，壓制本身的思想，從而完成轉世。

這又回到前面，不同教派有不同護法神，對護法神的控制能力越高，越能把自己的執念留給護法神，通過執念來影響轉世，達到控制轉世思想。

這樣就形成一個循環系統，養鬼，崇拜鬼，變成鬼，通過鬼來影響後人，完成轉世的過程。

穿着一身法器的轉世，最大限度與護法神溝通，也是最大限度被鬼的執念影響到，讓鬼的思想佔據轉世的思想。

相比較，本土道教與漢傳佛教就有點小巫見大巫了，血腥不見得少，但的確文明多了。

正當洪玄七胡思亂想的時候，丹巴尊者突然睜開眼睛，這已經是第二天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