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兒寡母的為難處
羅翠英的娘家,是離她男人家二十多里路的羅家灣,在南方河湖溝渠阻隔的鄉下,在那個行路全靠腳步的年代,帶着兩個娃子回趟娘家是個很難的事。
她男人出事後,生產隊裏派人給她娘家把了信,娘家哥哥過來幫助料理了男人的後事就回去了。
安葬了翠英的男人,鄉鄰們也帶着哀憐聲回家去了,剩下翠英母子三人孤零零的,像那些辦完喪事被拋在荒野的棄物。
趁雨停的間隙,有氣無力的翠英掙扎着把兩個孩子帶到丈夫的新墳前,一邊點燃為丈夫送魂的煙把,一邊輕聲地啜泣:“文煥哦——,你我陰陽兩隔,我該怎麼活?文煥呃——,你把兩個娃兒留給我,我們怎麼過哦!我的爺娘老子呃——”說著,說著,忍不住嚎出一長聲,把兩個娃嚇得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看着兩個娃兒翠英忍住了哭聲,抱着小的,牽着大的,走一步齁一聲。她心裏明白:她是娃兒的媽,她要給他們做生活。回到家裏,看着鄉鄰幫着收拾過的家什,不知從哪裏做起。
總算安置好了娃兒的吃喝,眼見就要天晚了,大雨又來了一陣。從外面夾風帶雨飄進來幾個人,原來是大隊支書和婦女主任、生產隊長三人。
還沒等翠英說話,進來的生產隊長便說:“翠英,朱支書和徐主任看你來了。”
翠英不知怎麼回答,兩個娃兒抱着她的大腿和膝蓋,獃獃地站着。朱支書和徐主任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隊長也給翠英端了個凳子,拉她坐下。
朱支書說:“翠英,我們都很傷心,文煥是為公家堵口死的,而且他裡外都討人喜歡,他走了,你就像斷了扁擔的挑夫,我們都會幫助你,幫你把這擔子挑起來的。”
徐主任接著說:“我們大隊委討論了,你的娃兒上學減免學費,缺吃少穿的什麼,你以後有難處就找隊裏說。”說著,徐主任的眼淚就來了,哽咽着說不下去。從布衫口袋裏掏出了十塊錢,遞給翠英。說:“這是大隊給你的一點錢,你拿在手上解解燃眉之急。”
翠英聽到這些話,就像見到了親爹娘一樣,又放聲大哭起來。隔壁的朱大姐聽到哭聲急忙過來勸慰,朱支書幾人才離開。
過了文煥的“頭七”,陰雨才慢慢歇了氣,見三見四地晴幾天。因為稻穗是從水中搶割上來的,沒有晾曬的天氣。浸水后堆在一起,站在倉庫的門前就能看到稻穗堆上冒着熱氣,走近了用手一扒開,就能聞到熱烘烘的酒糟味直衝鼻子。
做倉庫保管員的朱孝武,是個年紀大見識廣的老人,向隊長建議,把它分給各家各戶去自整。免得費時費工搶割上來,最後變成漚肥。財經隊長說:“那就不算正經口糧。”
翠英家裏分了兩個半籮筐稻穗,路上十分泥濘,挑着還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弄得滿路都是稻穗,坐在泥地上,除了嘩嘩地眼淚,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
好的是崔天滿從後面看到了,趕緊走來一把拉起翠英,幫她撿拾灑落的稻穗。旁邊經過的人見了這個情景,說,“崔大哥,你的稻穗不多,就幫翠英挑回家去吧。”
崔天滿是外來落籍的單身漢,聽了旁人的提醒,就把自己的提籃遞給翠英,幫翠英挑起籮筐往她家去。
崔天滿本來是個外來戶,平常以做漆匠為生,與這朱家鋪鄉鄰來往少。到了翠英家,放下籮筐擔子就要回去。翠英一邊說聲感謝,一邊問:“崔大哥,你一個人分了這些稻穗,怎麼做呢?”
“我還沒想?”崔天滿回說,“要不,翠英妹子我把這提籃留在你這裏,你做成什麼吃的都行。我反正在家做飯的時間少,在哪家做工就在哪家吃飯。”
翠英搖搖頭說:“崔大哥,我自己的都難得弄好,加上你的我就更沒有辦法了。這稻穗眼看就要生出谷芽了,要趕快用水磨磨漿,做成米粑粑才好。”
崔天滿哪裏知道這些做吃的的難處和細節,聽了翠英的話,就停下來說:“那我今天反正不出去做工了,我就幫你磨成米漿吧。”
翠英沒想到好心的崔大哥幫她解決了這件難事,後來卻成了她遭人背後閑話的材料。
文煥的五七這天,朱家鋪與文煥家有親鄰關係的都提着香蠟紙燭來祭奠。最後有個朱家的大嬸留下來,對翠英說:“翠英啊,你剛遭新寡,文煥才五七,墳土還沒有冷,你要靈醒些。別把閑話給人說!”
翠英聽朱大嬸的話是有意的提醒,先是臉紅紅的,接着人就痴在那裏了。她不知朱大嬸說這話的用意是什麼,但是她好像已經感覺到像有個茅屋頂棚蓋一樣的東西在向她罩來。
白天兩個娃兒拉扯着,要吃要喝,漿洗拉撒,到了夜裏翠英才能閑靜下來。本來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忽然腦子裏就蹦出了朱大嬸說話的臉相:“翠英啊……你要靈醒些。別把閑話給人說!”
翠英就翻來覆去地,一點困意也沒有了。心裏想:自從文煥死了到如今,我們三母子自顧吃喝都難,哪還有什麼閑話啊!我沒有讀什麼學,只認識幾個大字,可我沒有做什麼啊?哪來的閑話呢?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崔大哥幫她挑稻穗回家,幫她磨米漿的事,心裏就打了一個激靈。
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寡婦,以前老人常說“寡婦門前有塊滑石頭,就看你站不站得穩”,現在自己就站在這塊滑石上了。
想到這裏她的眼淚不知覺地嘩啦出來,她沒有擦,把臉側向懷裏的兩個娃兒慢慢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