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純白桔梗花(三)
夏繁靜靜地靠着白色的鳥居,她的額頭輕輕貼着立柱,平穩地呼吸,像是感受着某個生命的心跳。
月光籠罩着小小的女孩,淡白色的病號服被山間的微風微微拂動……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其實……我很害怕……”
“死……”
女孩低着頭,眼裏的光彩逐漸暗淡,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鳴神我渡沒有意外,她只比鳴神我渡大四歲,也只是23的年紀,剛剛結束大學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不錯的工作,有了想念的丈夫,卻忽然墜至冰窟……
但是……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知為何,讓他想到那個令人煩躁的傢伙……
“為什麼啊?……為什麼是我遇上這種事!為什麼這樣的病非要纏着我?為什麼不是別人癌症?為什麼非得是我要死……”
“我……”
夏繁扭頭,看着鳴神我渡。
她的眸子有些暗淡,像是蒙塵的琥珀。
“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很照顧我,我不討厭他們,但還是不想見到他們……因為他們不管是誰,都同樣的,帶着憐憫的眼神。像是斑馬看着小小的羚羊被獵豹撲倒,無助哀嚎。”
“在他們眼裏,我一定很可憐吧,被癌症折磨,活不了多久就要死掉……”
“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夏繁你要死了,你的人生已經完蛋了,連你丈夫都把你拋棄了,固執地守着那些財產,真是可悲……”
“我不想,再看到那樣的眼神了……但是只有你……”
“我知道,在你看來,不管我變成什麼樣,都還是那個夏繁吧……只有你,肯定會用同樣的眼神看我,哪怕我再怎麼悲哀,你也不會憐憫我……”
“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好了……有你這個奇怪的傢伙陪着我,差一點就忘記了……”
女孩的睫毛微微顫抖,幾滴粘在上面的露珠抖動。
“我是要死的……”
“不過。”
“回到這裏,讓我的心情好多了。”
“吶……”她眉如遠山,閃着微光的眸子遙遙地看向鳥居上方明朗的夜空。
“剛剛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時候,我每天都睡不着,晚上躺在床上,數着窗外的星星,想着自己以後是不是再也不能看到這樣的星空,就害怕得不得了……”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埋小花的時候說的,就是我養過的那隻貓。”似乎是怕鳴神我渡記不清了,夏繁特意提了一嘴。
“當時你問我為什麼需要墓碑,我說為了記住它……”
夏繁微眯這眼睛,感受着山間帶着草葉清香的微風,好像又看到了哪個刀劍般的男孩提着鐵鏟,站在她面前。
“可是你還要活很多年,去很多地方,你不會一直記住它的,有沒有墓碑都一樣,死了就什麼都不剩了,就是理所當然要被人忘記的。”
“總有一天你會忘記它……”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忘記你。”
“你說的是對的……渡。”
“什麼都會消失,連感覺都湮滅,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曾經活過的一切證明……都會消失,就自己一個人,一個人死去……”
死是什麼?是再也感受不到的溫度,再也握不到的手,再也說不出的,對不起
這個世界要鬆開你的手,不管你是怎樣惹人憐愛的女孩,或者多麼值得活下去的聖人,都會不停地,不停地墜落,直到粉身碎骨。
“我以前只是覺得害怕,但知道自己也要死了,那一幕就像是電影院裏的黑白電影,一直在我腦子裏回放。”
夏繁認真地盯着我渡,她想要一個答案。
“渡,難道你不害怕嗎?死亡。”
“為什麼可以那麼從容,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害怕呢?”
長久的沉默……兩人站在鳥居之下,旁邊是早已因為地震坍塌的神社,斷壁殘垣間,爬滿了月光下微微起舞的爬山虎和不知名雜草……
“我……”我渡的眸子閃過不易察覺的冷色。
“曾經死過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像是在一個沒有盡頭的深淵裏,不斷的墜落,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我卻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腐爛……”
“死亡的感覺……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是……我已經死了……”少年的手不知為何,一點點顫抖起來,像是愈演愈烈的海嘯,直入心底……
他的手放在胸口之上,那裏面明明有着一顆心臟在熾熱地跳動着,生機勃勃,鼓動着血液流向全身……可他卻感覺不到……
那裏……早已經死去了……
血液早就凝固了,那顆心,也早已停止跳動,屬於“譎夜”,屬於真正的他的一切早已全部死去,已經死去的東西,還有什麼能夠失去的呢?
他之所以現在還能站在這裏,不是什麼神明祝福的“奇迹”,只是那個惡劣的魔鬼開了個玩笑,說不定那傢伙還躲在某處,興緻勃勃地看着他在這個“新世界”殘酷、拙劣、滑稽的生存與戰鬥。
“如果你要我教你怎麼克服死的恐懼……”
“我想你找錯人了。”
夏繁低着頭,雙手使勁地轉着那對輪椅,一點點靠近鳴神我渡。
“不是那樣的……渡。”
她撐着輪椅,艱難地支起身子。那對病號服的褲腿下露出一線纖細的腳腕,對她來說,這已經是極度費力和艱難的過程,簡直宛如嬰兒第一次學會走路,顫顫巍巍。
女孩擁住了我渡……
白色的鳥居下,那個小小的,微微顫抖的身軀用力地抱住了鳴神我渡。明明是那麼脆弱,像是滿是裂紋的白瓷,命如殘燭,卻耗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一個既算不上親人,也算不上朋友的傢伙……像是一個綿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