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林逸:當時只道是尋常(番外)
年關將近時,霓妨與林逸回了一趟陳家村,在陳家村過年。
二人並沒有提起在他們身上各自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可霓父、霓母,林父、林母還是從兩人風塵僕僕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滄桑。
霓寬個子長高了不少,已經是能上書堂讀書的年紀了,奇怪的是,他怕霓妨,卻不怕林逸,甚至總是纏着林逸,一會兒說林家哥哥陪他去打鳥,一會兒又要林家哥哥教他冰嬉。
霓妨自然不同意霓寬拉着林逸一起瞎胡鬧,林逸現在身體脆弱的很,萬一冰天雪地的一個磕碰,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林逸卻頗有主意,自己裹成一個胖乎乎的圓球,也要教霓寬冰嬉。
霓妨發現時倆人都已經逃出二里地了,她自然不會追過去,哪怕林逸腰上還掛着雙生鈴。她只是在事後問林逸為什麼要折騰自己的身體,林逸只是笑着說了句,寬兒長的像你。
他沒辦法拒絕那張相似的臉。
更重要的是,霓妨從來都沒有像寬兒一樣,向他表露過這樣強烈的願望。他一直都覺得,霓妨好像比自己年長很多歲。
他有時也會鑽牛角尖的想,在霓妨眼中,自己與寬兒是否真的有區別呢?
沒過幾天,他就拋下了這個問題,因為年過完了,霓妨又要帶他離開了。
霓妨說出了正月後,最好一路往南走,這樣春天時候就能看到大海。
林逸跟着霓妨一起,看山河。
林逸二十七歲這年,駱海生出關,不僅成功進階金丹中期,還順利接任了流雲宗掌門一職位。
於情於理,二人都應該過去祝賀一番。
只是霓妨覺得,她與林逸二人不適合出現在正式場合,便提前以書信告知駱海生,於雲中峰的後山瀑布前相約見了一面。
雲中峰險峻,雖然不是隆冬時節,但氣溫依舊低的嚇人,林逸又一次被霓妨包成了粽子。
“恭喜不妄真人出關。”林逸將兩份一模一樣的賀禮地給了他。
駱海生將二人引到石桌前坐下,目光久久的落在林逸身上,似是惋惜,最終悵然道,“我此次閉關,參悟出了一個道理。”
“我此前一直都在修習師父的無情道,希望能夠通過自身的修行來不斷消除自身執念,以達到清靜無為的境界。此次閉關我才發現,世間事並不如同我想的一般簡單。就如同這盞茶,有拿起才有放下。”
“執念也是一樣,有執念才有勘破。愛、恨、嗔、痴,並非有錯,只是世人暫時還未勘破罷了。”
霓妨聽出這話與雲逍遙的多情道頗有些相似之處,當下也只是感嘆於駱海生終於從雲天明的無情道中走了出來。
“林逸,”駱海生輕柔的喚他的名字,如同二十年前領他進入雲中峰一樣,“你的執念,勘破了嗎?”
林逸只是笑笑,“我現在已非修行之人,我身在紅塵之中,談不上什麼勘破和放下。”
駱海生再沒有說話,既然林逸都已經不在意雲中峰的人和事,他又何必將自己困在過去。
從流雲宗離開后,霓妨和林逸又換了個地方客居,第二年開春后,林逸的身體越發不好,總是時不時的咳血,言蘭來看過一兩回,都說是身體內里開始衰敗了,只能用仙草溫養着,痊癒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逸咳嗽的時候會用手握拳抵在下巴上,痛得很的時候才會皺眉,一般情況下都表現的雲淡風輕。
霓妨知道林逸很能忍痛。
言蘭第三次來的時候,將自己和沉香的新婚請帖留給了霓妨,霓妨笑着問她怎麼這麼早就要成親。
言蘭看看林逸,又看看霓妨,只是說世事無常,她想趁着好時光做想做的事情。
他們真正成親那天是初秋,林逸也想去看看,霓妨覺得去一趟葯宗太過奔波,就索性用劍氣給林逸削了個輪椅出來,下了靈舟就推着他。
兩人作為賓客,看完了言蘭和沉香大婚的全程。
景怡一個勁的掉眼淚,她喝了許多酒,可心裏還是覺得難受。別人問起來,她只是說自己的兩個好姐妹往後都不在流雲宗了,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
可等賓客散去,景怡頂着月色抱着酒杯自言自語,“本來也能看到他們成親的……”
大婚結束后,林逸與霓妨在葯宗又多待了些時日,幾位好朋友陪林逸度過了他三十歲的生日。
三十歲生日一過,不需要別人提醒,林逸自己就覺得身體越發差勁,像是生了銹青銅,腐爛了的木頭,從內到外的散發著死氣。
他覺得時間太快了,自己還有好多事情沒做,眼下就算是想做,都顯得十分有氣無力。可他還是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給霓妨編了個劍穗。
藍色的千千結。
寒光劍沒有劍鞘,霓妨就系在了劍柄旁邊,揮動劍柄時劍穗隨風擺動,挺好看的。
霓妨看他吃藥也越來越嚴格,幾乎每日都要親眼盯着他把葯喝光。林逸知道這葯對他現在沒什麼幫助,他這副殘破身子,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只能搖頭說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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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照樣會喝個乾淨,只為了讓她放心。
那一整個冬天霓妨都過得提心弔膽,幸好林逸自己爭氣,又將年關邁了過去。
這日,春天桃花正盛,林逸一大早忽然心血來潮非要拉着霓妨一起去看桃花。
霓妨觀他神情振奮,心中有些傷感,“那就一起去看看桃花吧。”
這桃花林是葯宗專門培育出來的,花開的尤其漂亮,置身其中時仿若粉色雲霞爛漫。
林逸扶着樹榦坐到石頭上,有幾片桃花紛紛揚揚的落到他的掌心,他伸手輕輕攥住了。
霓妨在他旁邊坐下,感受到他的腦袋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攥住了他的手掌,輕聲說道,“累了嗎?”
“是有一些,就讓我靠一會兒吧。”
林逸說完話,便又開始沉默。
霓妨聽着他越發沉重的呼吸聲,心頭一陣害怕,“你明天想吃什麼?我叫膳房的人給你做。”
林逸輕輕搖了搖頭,“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今天,我們只說今天的話好不好?”
“好。”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生氣。”
“好,你問吧。”
“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認識我啊?”他覺得有些累,深吸了口氣才接著說下去,“禪宗的人總喜歡講輪迴,講世間因果環環相扣。我總在想,想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為什麼你給方老的延壽丹功效遠超尋常延壽丹,為何你要以我的名義給他?我困於斷情散,自以為喜歡上了雲夢謠,可你分明比我還相信。我的雙腿受傷后,你告誡我以後很可能不良於行,可我明明記得,你不懂行醫。”
霓妨一直知道林逸聰慧,只是沒想到他有如此洞察力,拼拼湊湊竟也能猜個七八分。
他猜出來了,卻一直憋在心裏。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試探着問出來。
“如果真是輪迴,那我上輩子一定做過許多不好的事情吧?”
霓妨輕輕摟住他,挑挑揀揀將最溫和的那部分真相說出來,“不是輪迴,也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自以為知道了未來,就將你認成了另一個人,後來明白過來時,又有些太晚了。要怪就怪頭頂的這片天吧,它離我們太近了,近到壓在身上都覺得喘不過來氣。”
林逸摸着心口,感受到魔種隨着自己的一聲一聲心跳而起伏着,“那下輩子,就不要把我認錯啦,”他又搖了搖頭,“算啦,還是不要說什麼下輩子了。你最喜歡自由,卻一直困在我身邊,這樣不好。”
林逸覺得自己渾身一陣疼痛,好像有人在拉扯着自己一碰就碎的生命,“我好累,想要睡一會兒,你給我唱首歌好不好。”
霓妨會唱的歌很少,唯獨符紅靈哼過的幾句,她印象深刻。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他們滿身。
直到再也聽不到林逸的呼吸聲,霓妨這才停了下來,她抬手摸了一把臉頰,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林逸死後,霓妨將他安葬在了陳家村。
她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陳家村最好。
置辦棺材、入土、下葬,霓妨都完成的很順利,唯獨雕刻墓碑時犯了難。她咬着刻刀,反覆思考到底該如何書寫他短暫的一生。
林逸未曾結成金丹,真人二字實在談不上。
流雲宗的名號用不上,陳家村又有些太小了。
她想了很久,最終端端正正的刻下了八個大字,一代劍仙林逸之墓。后又用寥寥幾筆,將他短暫而又跌宕的一生寫了上去。
凌於九霄,長虹貫日,拿起放下,一方天地。
最後落筆寫道:立碑人,摯友霓妨。
臨走時,霓妨將長虹劍斜插在墓碑旁邊,就算主人離世,劍氣依然能夠庇佑他不受侵擾。
她帶着寒水劍獨自離開,劍柄上藍色的劍穗跳躍飄搖。
林逸死後,命命就問過她,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話,隨時都可以走。
霓妨卻搖了搖頭,只說她在這個世界還沒待夠。
她先是去書院逛了一圈,早就聽欒翠說她手下有個女孩子考上了狀元,之前一直陪着林逸,空不出時間去看看,這下時間倒是十分充足。
到了京城才發現,原來考上狀元的人是曾經白水鎮段縣令的女兒,媚娘。霓妨對她有些印象,因為段縣令一直拿她當做瘦馬來養,導致這孩子看人時都帶着一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
今日一見,才發現與之前相比大有不同。
“媚娘兩個字原本就不算什麼名字,這次考學我取了一個新名字,蕪不平。”
“這好像不是個姓氏。”
“師長說的沒錯,但我既然要取新名字,就不拘泥於原有的姓氏,只求合我心意。”
“那便祝我們新科狀元,盪盡天下不平事。”
“多謝師長,師長將來會留在書院嗎?”
“說不好,我想先找個地方閉關修鍊,已經好些年不曾修鍊過了,怕將來修為倒退,做不成這修仙界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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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預祝師長順利出關。”
霓妨臨走時,將瑩娘等有靈根的孩子也帶走了,她預計要在紫霄劍閣閉關,順便將瑩娘她們送到紫霄劍閣歷練一番。
三年後,霓妨自紫霄劍閣出關,進階金丹中期。
出關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到陳家村看望林逸,林逸的墓前一切如昨,好像三年的時光不曾發生在他身上一樣。
為了鞏固道心,霓妨提劍入紅塵,又行俠仗義了好些年。在人間行走時,她發現許多沒有靈根、不懂修鍊的人,也能揮上一兩招《一方劍法》。
她並不執念於此,但總有些人能夠讓她想起林逸。
霓妨四十歲這年,收到了言蘭產子的消息,她便去往葯宗,好好陪了陪自己的朋友。
言蘭懷孕十年,期間一直提心弔膽,生怕誕下一個不健康的孩子,霓妨時常能夠見到她的眼淚。
直到白瓷般的小娃娃降世,言蘭的心才落回肚子裏。
那孩子的小手抓住霓妨的手指時,霓妨覺得好像靈魂也被人給抓住了。
霓妨在葯宗多留了幾年,準備閉關結嬰。
她五十五歲出關時,是兩千年以來,最為年輕的元嬰修士。
她不曾聲張,也沒有舉辦結嬰大典,反而是一個人深入魔域,在魔域裏來回殺了個對穿,終於捉住了丁正化,將他一劍斬殺。
砍下他的鬼手時,霓妨腦袋裏只冒出了四個字,不過如此。
她將這鬼手一路提到林逸墓前,又覺得自己做什麼平白惹人清靜,索性當場將鬼手燒了個乾淨。
修鍊至元嬰境界后,霓妨的修鍊越發順遂起來,唯一需要煩惱的事情就是,她的那些凡人朋友、親友都到了要離世的時候了。
她送走了父母雙親,看着霓寬的孫子誕生。
她原先是每年春天去看一眼林逸,到後來三年一次,再到後來十年一次。
年份對於元嬰修士來說,似乎並不是最好的計量單位,百年千歲更為恰當。
她忽有一日夜間醉酒,在紛紛揚揚的桃花樹下舞劍,收劍時後知後覺的發現林逸給她編的那個小劍穗,因為絲線太過老舊,已經斷裂開來,丟失到不知去向了。
“林逸,劍穗掉了。”
她仰頭望着一團明月,忽然有些思念起林逸來。
“命命。”
“宿主,我在。”
“我們進入下一個故事吧。”
“好的,宿主,請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