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科舉文里的惡婆婆壹
“娘,您喝口熱湯?”
方橙把孝帽上長簾往邊上一扒拉,伸手接過大兒媳手中的黑陶碗,忍着那股土腥味,喝下那溫熱的大米湯。
“老二家的呢?不是她做飯嗎?”方橙進入角色很快,出聲問道。這程方氏的聲音有沙啞,比那公鴨嗓還難聽。
程銀山家的正是她大兒媳,娘家姓王,叫王花,進門後有了兩兒一女,平日裏,大家都叫她大鎚他娘,或銀山家的。
這會兒聽到婆婆問二妯娌,忙說道:“大伯娘讓再蒸上乾飯,明日裏舅姥爺一家也來發殯,這樣有十桌客。”
方橙聽了點了點頭,說道:“你也去幫忙吧,抓攏好孩子,讓老大和老二來守夜!”
銀山家的點點頭,又問道:“那三弟?”
“不用管他!”方橙有些語氣不好。
能好才怪呢,這程方氏賣房賣地,賣孫賣孫女都是為他那所謂的科舉大業。她又不是那愛么郎的程方氏,她管他去死!
方橙又把孝帽的帘子扒拉下來,跪坐在蒲團上,用寬大的孝衫遮着,用手不停的揉腿,這跟細針扎似的,又麻又疼,到天亮還有好久,估計能有十多個小時,下半夜更是又困又冷,那碗稀飯,肯定頂不到亮天。
哎!這個年月,死人都死不起!
明日裏,本家來人有五六十人來,媳婦們倒是不上桌,男人有那三四桌,程老頭的小舅子一家有人來,大兒子一家的親戚,加上程方氏的娘家,三個兒娘的娘家,大女兒,二女兒的拖家帶口,來時帶刀燒紙,一柱香,幾串紙錢,能吃上三四頓飯!更別提親近之人,人人一頂孝帽,孝簾,孝衫!這年頭,布是稀罕物,能換萬物,扯上孝布,回家染色能做幾件布衫。
更別提什麼三牲拜祭,吹手喇叭,門前挂彩,招人待客八大碗,剩下的葷菜自家守孝,沾不得,都送給幫廚的本家媳婦了。程老頭克己了一輩子,不給留兒孫一絲體己,也要,體面的喪禮,要臉在人前。
方橙從腦海中扒拉着程方氏的記憶,融合著語氣,語調,盡量先向原主靠攏,不知道原主去哪兒了。哎,書本世界,實在不好說。
“娘,娘,俺和老兩來了。”程銀山和程銅山手裏拿着一件老狗皮襖走進堂屋。
方橙接近大兒子遞過來祆子,圍在腰下,才說道:“老大給你爺上香,老兩燒上幾張紙。”
程家兩兄弟,趕緊應聲,上前在棺前上香,燒紙,磕頭,然後跪在方橙身後,隨老娘守靈。
夜幕更深,周遭一片漆黑,程家倒是忙活一片。程家長子家大兒媳婦對自家丈夫程金山說:“祿山媳婦架子大的很呢,咱們都忙着腳不着地兒,她卻躲在房裏不出來,那祿山也在房裏呢,孝起可別鬧過了,生出孩來可就讓人看笑場了。”
程金山盤點着明日裏客人坐席的位子,聽了自家娘們的話,皺了皺眉頭訓斥道:“你別那多閑事,嬸娘在呢,用不着你出頭,幫娘幹活去,少嚼舌頭!”
“哼,俺才懶得管!”金山家的甩着門帘去找婆婆派活計,明日裏事兒多,今晚得忙話半宿。
程金山搖了搖頭,低頭又開始尋思怎能把座次排好。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東廂房裏,程家長媳,程方氏的妯娌,長嫂程劉氏,一邊與丈夫說話,一邊折着紙錢,時不時兒媳,侄媳來領活干,忙話到半宿才停下來。程家老大程四海對老婆子講道:“快睡吧,昨個守了一宿了,你也早點歇歇,明日裏有的忙。”
程劉氏,手裏剪刀不停,回道:“嗯,就幾下了,這就上炕!平日裏,爹可捨不得讓咱用這蠟,真明亮!”
程四海說:“這有啥?爹不在,以後沒人叨念你用蠟。”
程劉氏趕緊說:“哪裏是爹不讓用?是咱也不舍。”
“是呢是呢,趕緊睡吧!”
程劉氏鑽進被窩,對丈夫小聲說道:“咱們啥時搬進正屋啊?”
“急啥?還不得燒了百日?”
“那老二一家啥時搬走啊?爹不在了,可不能再攪合在一塊過了。”
程四海聽了這話不由嘆氣,老頭子一死,他和老二都不是一家人了。
“老二一家住哪兒搬?這屋是爹起的,他還沒入土呢,我哪兒敢把老二一家趕出去?再說了,分家分地有族裏老人說話,咱說了讓人笑話。時候要拿捏好,最好燒遍七”
聽了丈夫這話,程劉氏哎了一聲,閉上眼就睡了,反而是程四海睡不着了。
當年程六河死時,他對自己說一定對侄子侄女和自己孩子一樣好,可人都有心思偏心的,還是向著自家孩子。他只有金山一根獨苗,又怕無兄弟幫襯,單打獨鬥受人欺負,總要舍幾分財,維護好他們堂兄弟之間的情意。
難,太難了!想多守一分爹給留下的家底,又想他們兄弟們和睦相處,真是難選啊。
…………
西廂房最靠南一間,一對成婚不久的小夫妻也在臉紅脖子粗的小聲爭吵着。
程祿山長的瘦瘦高高,白面微須,一雙丹鳳眼十分出彩,一身白布長衫,頭頂孝帽,腰扎孝帶,一雙黑布鞋上縫着白鞋面,長手長腿,雖不如大家公子般風流倜儻,自有一番書生氣。
此時他忍着頭上青筋,開解新婚三月的妻子許漣漪,或者叫許妮子。
“漣漪,咱爺剛走,還沒入土,現在提房子的事兒不合適,燒完遍七,不用咱們提,大伯家也會先開頭講的。”程祿山覺的妻子胡攪合,竟然想先佔下正房五間,說什麼後下手遭殃啥的。
按宗族也好,律法也好,大伯家絕對占家產七成,自己爹是老二有什麼可爭的?
往日裏嬌艷的許漣漪,白日守靈,夜裏忙活計,就像那乾枯的花兒,失去了許多水份。嘴裏向丈夫求證到:“爺有你們四孫子,你又是他看重的金孫,怎麼也占正屋兩間,其他兄弟一人一間,哎,咱們佔東兩間吧?都說東為大,又說紫氣東來啥的。”
程祿山有些看不透妻子了,這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麼?
剛成婚才三個月多,這小妻子時而討他喜歡,給他裁新衣,做新鞋,好吃好喝事事以他為先,說出話兒貼理又暖心;又時而讓他惱火,經常話里話外說分家另過,對老娘也是恭敬在表面,對二位嫂子更是時時翻白眼,動不動用話語擠對,對兩位兄長,更是無視到底。
總的來說,她有一種高高在上,低看全家人似的!
程祿山把妻子安撫好,出了房門,往正堂走去,他回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新房,在性口屋子邊上起的一間茅草屋,一片瓦也無,連性口屋子還有半拉的瓦片,又看着正屋五間大瓦房,說不眼饞是假的,五間不敢想,能有一間就知足矣。
“娘,大哥,二哥。”程祿山來到靈前,自覺上香,燒紙,嗑頭。
…………
方橙望着便宜小兒子,感覺有幾分與自己的不孝子有幾分相似,可能是骨子裏的自私勁吧。到底是跟私塾里的先生念過七八年書,如今十六歲的少年,精明中透露着幾分文氣。
堂屋門半開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放在兩張長條凳上,棺蓋尚未釘好,只等明日有老親來再看程老頭后,再釘棺。蠟燭光被風吹的忽明忽暗,如今已是九月底,寒氣漸生,母子四人跪坐棺材前,時不時的上香,燒紙。
過了子時,堂門推開了,一陣風刮進來,方橙本來要迷糊睡過去了,立馬清醒過來,見那推門而入的人,卻是自己的二兒媳,銅山家的。
程銅山怕老娘罵自家娘子,趕緊出聲說道:“你怎麼來,半宿拉夜的,孩子們都睡了?”
銅山家的起緊說道:“俺想替娘跪會兒,讓娘眯眼睡會兒。二錘和小鑼都睡了,俺掩好門了。”
方橙聽着平日裏木吶的二兒媳,竟然說出這麼長話,心裏倒是稀奇,平日可是個悶葫蘆。
銅山家的一番話,銅山臉上有光了,銀山無所謂,因為他小兒子才半歲,正是夜裏難哄時候,祿山倒是有點惱羞,畢竟他媳婦既沒孩子看護,昨夜裏也沒出來幹活。
方橙對體貼自己的二兒媳,倒有了幾分好感,不論為了孝還是啥,心裏有所記掛就行。於是開口說道:“今個你輪做飯,更是忙活到三更,肯定倒下身子還沒沾炕,又來了,娘記你這份孝心,不用你替。”
程銅山趕緊說:“娘,她都來了,您歇歇去!”
銅山家的也趕緊說“娘,您去歇歇!”
方橙心領他們的好意,拍了怕銅山家那粗糙的手,嘆了一口氣說:“真是不用了,老兩家的,你去灶口熬上一鍋薑湯,送過幾碗來,你也喝碗去睡,明個事多,到時候多長眼神伸手幹活。”
聽了這話,銅山家的這才離開,去灶口煮薑湯了。
方橙望着那矮小瘦弱的女子,心裏突然想到將來賣的是不是她的兒女?還是老大家的?只知道為了小么兒賣孫子孫女,卻不知賣的是哪家的,或許兩家孩子都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