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月孩子
溫齡打開藥箱,取出一個密封的盒子中的一排銀針。
這些銀針從她在南山寺時就已經開始準備,經過三天三夜的淬鍊浸泡,終於鑄造成能極快的封鎖人體命門與血脈的封針(專門用於封鎖的銀針)。
溫齡知道時間寶貴,拖沓不得。於是兩手下針,動作快速且準確,只片刻便將三十幾隻銀針插入楊顏的四肢,頭部與心脈大穴。
不一會兒,原本輕閉着眼的楊顏已然全無意識,無聲無息的躺在美人榻上。
伸出兩指為楊顏切脈,溫齡輕輕閉上眼感受每一股氣流的流動方向與強弱……忽的,她指尖蹦出兩股渾厚而綿長的力量,自上由下的貫通楊顏的每一處流動着土壤的筋脈。那力量十分霸道強勢,與溫齡的人相去甚遠。
她本不想如此,並不願意使用自己的內力。奈何這毒是一種尚未可知的謎團,她等得及去解開,楊顏卻不行。
楊顏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且身體長時間操勞,現在舊疾復,實在不可以再將病拖延下去。她不得已而為之,心中卻是堅定的,為了楊顏,總是值得。
思念微動,手下卻絲毫不馬虎。溫齡神思專註,感覺渾厚純凈之力不斷從丹田處湧出。楊顏手上那片泛着血紅的肌膚開始滴出黑色的液體來,那幾條裂口也徒然變寬,不斷地滲出黑色的粘狀物來。
這種毒竟然能夠將陶土之身變為這般塊狀的事物!真是狠毒得駭人。溫齡眉頭輕蹙,內傷遠超於外傷,若是此毒的毒性再重三分,即便她內力再深厚,楊顏恐怕也要廢去一隻手臂才得以保全身。
額上滲出了汗水,溫齡的手微微在抖。她極力保持着內力如同涓涓細流一般的進入楊顏的身體,體力有些不濟。
約一刻時間,溫齡收了手。她看了看楊顏的手臂,那團黑色事物已經轉為深綠色,肌膚上的裂口也收上了幾分。
溫齡鬆了一口氣,心裏自有計較。這毒大約三天便能驅除乾淨。唯一不太穩妥的是楊顏的體質,本來就已經走向衰敗的身體,遭此重創之後怕是……
至多不過一年了。
溫齡捂着嘴,輕輕靠在美人榻的扶手旁,眼淚無聲的落到她的指縫中……
驅毒之後的事便輕鬆了許多,溫齡拿出南山老樹樹根處上好的土壤,熟練均勻的鋪在紗布上,滴上幾滴乳白色的鐘乳岩精華,輕輕敷在楊顏破碎的手臂和腿腳處。
過兩天左右,楊顏的皮膚就會融合這些土壤,生長成新的肌理,到那時她再找來軟蠟仔細的為她研磨,多休息兩日好生靜養也就無恙了。
這樣來來往往的忙了一個多時辰,溫齡清洗了手,坐在楊顏的桌案前,拿過筆紙開始寫方子。
徐柳,雨蒲,半芍均為黏合;黃芪,附子為固表生肌;離草(白芍),紅藤為活血補虛。由於楊顏是陶人,且其精血多半在頭部,溫齡便將離草、紅藤的份量減少,以避免活血過甚血液下沉。
芸香接過藥方便去抓藥,由着綠繚在楊顏房門口等候吩咐。溫齡寫罷方子便覺全身乏力,緩緩走到美人榻邊上,趴在床沿上沉沉睡去。
黃昏醒時,溫齡才覺自己已經被綠繚扶到了床上休息,床斜對面美人榻上楊顏正在喝葯。溫齡掀開被子下床,微笑着說道:“醒了便好。”
兩人又一同吃過了晚飯,溫齡照慣例的數着避忌的飲食,綠繚拿着紙筆在一旁記下。楊顏托着腮臉上呈現出極美的笑容,此刻房中的瑣碎是那麼的溫馨,所有人的臉都鍍上燈盞柔和的光。
飯後,楊顏拉着溫齡在床上說話,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沉思不語。芸香和綠繚見此心裏非常開心,也在門外調笑起來。
“來怡……我有件事要與你說。”楊顏拉過她的手,“三天之後京池五大樂坊要在離園參加一年一次的五音禮會,我想……”
“不行,你的手絕不可在七天內動琴弦。”溫齡嚴肅的看着她,“這一回莫要去了。”
“溫齡,此次舉辦禮會的是萬離公子,我若不去,瓊樓多年的招牌便白費了,更何況……”楊顏語氣十分堅定,“我要將你引薦於萬離。”
溫齡已有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此時聽聞楊顏隨意提起,心口猛地一跳。
她怎麼忘記了,萬離是京池樂坊紅樓奉為神明一般的人物,被尊稱為“金手指”,皆因此人作詞有如妙筆生花,譜曲婉動人心,且善橫笛,風采比當年的景庄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來是他……難怪自己覺得熟悉。溫齡終於找到一個推脫那日奇妙心思的借口。
“來怡,你相信楊顏嗎?”楊顏神十分認真,“此人你若結識,便已是半功於事。”
溫齡知曉楊顏誤會了她的沉默,卻不知為何,她並不想告訴楊顏自己與萬離之間的瓜葛。於是微笑着說:“來怡自然相信你,但是……如果我答應你,你是否能讓清寧(瓊樓第二操琴能手)代替你上場?”
楊顏敲了敲她的腦袋,“討價還價的功夫真是見長,也不知與誰學來的。”說罷嘆了口氣,“好吧,我便帶了她去吧。”
溫齡笑了笑,又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道:“我一直沒有問你,你手上的毒究竟怎麼來的?如此劇毒,在南國實難列出一二。若說是僚地蠱毒,卻又有所不同,可若說是上古奇毒,何人有此本事研製散播?”
“偏就是全然無知,我才無法追查源頭。原本不當回事,遍尋名醫無果之後才知厲害,煞是嚇人。”楊顏皺着眉頭,說著話便將頭靠在溫齡肩上,“來怡,我有些害怕……我今年已經二十七了,每日晨起都感覺輕微的頭疼,四肢乏力沉重……”
說著抬頭看溫齡:“你老實告訴我,我究竟還有多久時間?溫齡,莫要誑我……”
溫齡咬着唇,眼眶微紅。她輕輕摩挲着楊顏的手:“若盡心調養,還有一年。”
楊顏面色一白,似乎想到了什麼,緊緊握住溫齡的手,語氣微急:“來怡,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對兒時的記憶一直模糊不請,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但現在若還不說恐怕就要來不及了。我母親(萬月)捏造我時所選用的是千山峭壁中的玉觀泥——來怡,我隱約記得,她帶回的玉觀泥絕不止是捏造一人的份量。”
溫齡十分驚訝,嘴微微張着:“你是說萬月所捏造的人除你之外還有其他人?”
若說萬月採得一人之泥或還可相信,若說幾人……溫齡實在是難以置信。
玉觀泥呈紅色,溫澤濕潤,能吞吐氣息,防蟲防腐,且顆粒極小黏性極大,質地輕盈堅韌。雖說其存於山崖陡峭之間,卻不是每座山都會有的,須得千丈深山人蹤全無之地才能尋得一二,實在是世間少有。
若說還有其他人,那麼……溫齡忽的抬頭看着楊顏,目光中有星辰般的光點:“相傳你母親作有一書,可銷制陶之土,絕其輔材,你是否記得?”
傳聞中,萬月曾作一書,分為上下兩卷,卻由於變故皆下落不明。時隔已久,口口相傳,這本書是否真的存在都已成未知數。但是溫齡並沒有放棄,也不能放棄。
她遍覽群書,借鑒歷史,知道即使在這個朝代扭轉了乾坤,但若不徹底將製造陶人的工藝盡毀,在不久的將來,統治者還是會為一己私利,重開制陶之史。
然而,楊顏茫然的搖頭道:“我全然不知。”
溫齡並沒有失望,接著說:“如若你的記憶無錯,你便還有其他親人存於世上。那麼我或可尋得你其他的姊弟,打探到此書一絲半點的消息也未可知……而你,也可與手足同胞重逢。”
楊顏聽一愣,許久才明白溫齡的意思。重逢啊,多麼陌生而溫馨的字眼……她的腦中微微一加勾畫,淚水便流下來了。
“來怡,謝謝你……”楊顏哽咽道。
微微轉頭,楊顏看着桌上放着的古琴,心裏的感覺有一些微妙。景庄,你要是知道我還有親人在世上,應該也會寬慰欣喜吧。可是,你現在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