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匣中劍自嘯 (3)
張銓道:“升賞之事不難,朝廷原有成例。守城功臣四人家眷在都中的,按成例封賞便是,不在都中的着地方官員援例處置也就是了。按例四人各照品級加勛一級,官職待戰事之後再議升遷不遲。死難三人因品級不能榮賞謚號,各追賞勛兩級,恩恤銀錢,俱有朝廷制度。至於應州團練使陳禹降敵之事......”
袁端揮手虛按一按道:“升賞之事便這樣定下來,過後默之與吏部、禮部再會商細處。”
崔言點頭應了。
袁端又看張銓道:“陳禹之事如何?”
張銓道:“按《鄭律》,臨陣投敵者,滿門男子十五歲以上者斬首,男童與女子官賣為奴,家產籍沒。只是這陳禹還有些緣由,應州城只半日便被破,然陳禹卻率三百餘人堅守州衙兩日,直至第三日午後,部下兵士死傷殆盡,這才棄械降楚。這似與臨陣畏死,投敵獻城不同,請相公斟酌。”
袁端捻須不語,方旭看向陸綸與沈放道:“兩位部堂怎麼看?”
陳封坐在末席,見此時議事已與戰事無關,本欲告退準備出兵事宜,但轉念一想,此事確與軍心士氣相關,也想看幾位朝堂執政如何處置,便端坐未動。
沈放道:“自古以來,降將皆為世人不恥,然事事皆有例外,遠的不說,只說我朝。我朝開國名將韋武順公隨我太祖武皇帝南征北討,平定中原。然在崤山一戰中,以兩萬步騎面對西秦十萬大軍,在糧草無繼,后無援軍之境下,仍以殘兵奮勇衝殺,最終眾寡不敵,深陷重圍。韋公堅守七日後,見援軍無望,不得已降了西秦。太祖得知此事後,每日長嘆:非公之罪,實吾之過。非但沒有加罪,反安撫韋公家眷,恩養過於先時。一年以後,太祖與西秦對峙於渭水,兩軍相持不下。韋公星夜隻身來投,伏太祖膝大慟,謝太祖恕其家小之恩。太祖亦垂淚,遂恩宥之。后太祖加封韋公行軍都督之職,韋公率眾破秦軍於渭水,滅秦庭於隴西,立不世之功,得謚武順。”沈放嘆了一口氣道:“太祖胸懷天下,不以韋公降敵而過之,韋公銜恩以報,君臣齊心,終成就大鄭江山。目下天下六國紛爭不斷,戰事頻仍,正是用人之時,觀陳禹行事,也非宵小之輩。我意,不若效太祖故事,恩養陳禹妻兒,再暗使人至楚國曉之以情理,陳禹必尋機歸鄭,則我大鄭非但重得一大將,更得天下人之心也。”
張銓道:“大司馬之言雖有理,卻不可行。若如大司馬之言,雖得陳禹之流人心,卻失卻天下忠義之士之心。若恕陳禹之罪,則淮南死難將士何以處之?如宿州團練使溫固,率眾死戰不退,終因寡不敵眾陣亡,似此等忠義之士,朝廷何以彰之?若淮陰、安州武將困頓之時效法陳禹,朝廷又何以處之?恕一陳禹易也,然罪一陳禹則使我大鄭臣子惕惕然,此中利害,請諸公審之。況現有《鄭律》在,不同於太祖昔日,若不按律法處置,置律法於何處?置當日頒行《鄭律》之太祖武皇帝於何處?太祖於《鄭律》中書此一條,便是要儆天下人之心。”
張銓搬出開國武帝來,沈放自然不敢反駁,只得道:“子衡此言不謬,卻失之操切。處亂世以非常之法,可得寬仁之名,可令天下士人歸心。前方將士感國家寬仁之恩,必以身報之,何失之有。”
方旭揮手打斷正要說話的張銓,微微笑道:“你二人各有其理,先莫急,聽聽別人說法。練才、崇恩,你二人是帶兵的,最知道將士心思,你們說說這事如何處之?”
陳封見趙具默不作聲,只得應聲道:“以封拙見,張參政與沈部堂之見都是正理。以恩寬之,則得士人之心,此長久之計。我大鄭以寬仁待臣下,日久必得天下歸心,於一統天下之長策有大利。以律治之則得將士之心,此眼前之計。領兵征伐最重賞罰分明,若不依律獎懲則將士易生怨懟之心、懈怠之意,若事事依照國律軍法,則將無貳心,軍有戰意。封為統兵之將,為此戰計,願取眼前之利。然諸位相公高居廟堂,似當為長遠計,若如此,封甘領其命。”
方旭道:“崇恩說的透徹。”說罷以目視趙具,卻不再言語。
趙具輕咳一聲道:“我是帶兵的粗人,不懂你們廟堂這些事。我卻知道,若不治陳禹之罪,前方將士之心便不得安撫。崇恩到得前方,如何面對拚死守城的將士,還有那許多戰死沙場的兵將。若前方將士生出嘩變,只怕我也彈壓不住。”
方旭與袁端對視一眼,袁端道:“山遠之言為鄭國大策,實為老成謀國之言,然此時淮南事急,不及慮遠,當謀眼下哉。此事便依《鄭律》處之,諸位以為如何?”
方旭微微頷首,眾人再無異議,崔言便又取一張紙,開始草詔。
張銓又道:“說到邊事,有一武將之事,今日也議一議如何?”
沈放笑道:“子衡說的莫不是相州楊繼先之事?”
張銓道:“正是,這楊繼先名顯,是相州兵馬鈐轄使。兩年前,距相州七十里處的兩陽山聚起一夥匪寇,為首的叫做鐵頭猻胡賁,不到半年間,便聚起五、七百人馬,打家劫舍、搶掠郡府,無所不為。這楊繼先去歲秋領兵進剿,只月余便將匪寇團團圍住,眼見便可一個不留,一網打盡。不想這楊繼先不知怎的,鐵桶般圍住的陣勢竟綻開一個缺口,教那胡賁帶着十餘人遁了出去。相州太守待楊繼先回師,便着人拿了他下到獄中,一本奏疏參了楊繼先勾結賊匪,意圖謀反之罪。如今已解到梁都,現正在刑部大獄之中。”
沈放道:“這事我知道,兵部會同刑部已鞫過了,這楊顯言道:當日圍剿待到進兵之時,那賊首胡賁親自私謁了他,自述身世嗎,乃是在鄉里被鄉霸勒掯,走投無路,不得已流落江湖,結識許多江湖好漢,每想報效朝廷,只是不得門路。又因眾人衣食無着,遂落草為寇。楊顯見他言辭懇切,又似有忠義之心,便要招安他,但那胡賁卻說恐山寨兄弟不服,欲待再尋時機招安。於是楊顯便故意佈陣露出破綻來,縱了那賊首一夥,只待日後那胡賁能率眾來投。”
袁端道:“此事按律該如何處置?”
張銓道:“按律私縱賊寇該當梟首示眾,家產籍沒。但按楊顯所說,又似內有隱情。只是口說無憑,又有相州太守參本,是以請相公決斷。”
方旭與袁端皆是沉吟不語,陳封起身施禮道:“相公,這楊顯我素聞其名。此人雖只是廂軍將領,卻有知兵善戰之名,早年間掃滅關中諸多匪類,草寇聞其名而喪膽。值此國家用人之時,以此難辨之罪斬武勇之將,豈不可惜。封請以楊顯隨封南征,若能立下戰功也可抵罪,請相公恩允。”
方旭呵呵笑道:“崇恩這是起了愛才之心。”又對袁端道:“宜直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