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邊庭傳烽火 (1)
臘月初二,正是冬至。不知何時,天上漫漫洒洒飄起雪花來。政事堂院內積雪早已有一尺余深,方旭卻命不必打掃,只清理出一橫一縱兩條走道來即可。
早上方旭、袁端二人站在廊下觀賞雪景,半晌才進屋來,掀開厚厚門帘,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南側議事廳又隔開兩間,裏間是暖閣,方、袁二人便在暖閣內。張銓、蔡聳及崔言等眾人皆在外間。屋內一圈地龍都通着火,每屋又燃了兩盆火炭,是以這兩屋內皆是熱氣逼人。
二人進了外間便站住了,看看時辰也不過辰時初刻,見兩位尚書丞,四位中書舍人,還有幾位書辦都在查驗核算各地報上來的稅賦錢糧。年關將近,各地徵收的錢糧近日便將陸續解到梁都。這一年年景極好,非但人丁、田畝稅徵收足額,便是鹽鐵酒茶等商稅進項也比往年增加許多。袁端拈起一張崔言寫的節略看了看,嘆道:“年關可算能熬過去了,便是明年用兵的錢糧也大體不差了。”
正說著,突見門帘掀開,一人彎腰走進屋來。穿着三品紫色朝服,頭戴梁冠,待他直腰站定,才看清此人高大魁梧,比常人高出一個頭去,身上滿是落雪,從頭到腳都是白的,嘴邊鬍鬚上已結了冰碴。方旭仔細看了看方才認出,哈哈笑道:“呦,原來是盧大都司回都啦。快快,給盧都司拂雪。”
兩個內侍聽了忙上前用拂塵給那人拂去身上落雪。袁端也笑道:“原來是盧象山,我還道是哪座廟裏的山神顯靈了。”
這人正是禁軍虎賁軍都指揮使,姓盧名豫,字象山。
拂去身上積雪,盧豫才與屋內諸人一一見禮,又對方、袁二人笑道:“我還道二位相公把我老盧丟到漢中,已忘了我這人了。”三人說笑一陣,方讓至裏間暖閣說話。
三人落座,茶點已備,袁端道:“象山何時回都的?”
盧豫道:“我昨夜到得新鄭驛,便在驛館歇了一夜,今日一早便來拜會二位相公了。”
方旭道:“今日冬節,太子奉聖命代聖上祭天,各衙門忙着過年的事,着實怠慢了。”
盧豫道:“相公說哪裏話來,盧豫戍邊三年,今日回梁都便如遊子歸家,見家中雍睦泰寧,心中自是如樂之和。這都是二位相公之功,何來怠慢一說。”
袁端道:“象山遠道回都,我等原是該迎的。只是原想着要到臘八前後才得到,我與方相公還曾論及此事。近日忙於冬節之事,未曾問及象山行止,實是我等疏失,象山不要見怪才好。今日太子設宴,除方相公與我,皆是太子內臣,我二人也不能為象山接風了。今日象山便回府,好好與家人過個節,待明日得閑,方相公與我定為象山接風洗塵。”
盧豫道:“相公客氣了,既如此說,盧豫便卻之不恭了。”
三人又說笑一陣,方說起差事。袁端道:“象山說說漢中情勢罷,聖上此次召象山回都,也是要問起的。”
盧豫道:“是。蜀主孟焱繼位四年,甫接位便任用原太子府長史夏侯蹇為利州刺史,加大司馬銜,鎮守利州。麾下擁兵五萬餘,分駐青烏、朝天、白水等處,與我隔沮水相望。蜀主孟焱乃是貪圖享樂之輩,本無心與我兵戎相見,任用夏侯蹇,只為守住入蜀屏障,保他安享富貴罷了。然那夏侯蹇卻是個有雄心之人,我觀此人厲兵秣馬,有圖我漢中之意。”
“盧豫將兵五萬,漢中廂軍亦有兩萬,分屯於南鄭、定軍、西城、興州等地,三年間與蜀軍交兵有十餘次,都是小戰,未有大戰,雙方也是互有勝負,也只得一個相持之勢而已。其間我亦命軍士墾荒屯田,現已新墾田地七百餘頃,我軍糧餉已可自足,不須朝廷負擔。因近年漢中安定,隴西、蜀中流民多有安家於漢中者,現下較三年前已新增一萬餘戶,五萬餘口。然此非我一人之功,漢中刺史章懷,轉運使申濟也有大功。”
“這些我以往奏疏之中都有詳述,現下不及細說。自接召之日起,我便日夜兼程趕回梁都,卻不知聖上召我回都之意。我等臣子總要做奏對準備,不知二位相公可知聖上之意?”
方旭看了一眼袁端道:“聖上召象山之意我等也不知,私下也未敢妄自揣測。原本聖上已倦政多年,朝政多由方某與袁公出,然近半年卻不知為何,聖上又有親政之意,每每親下詔諭,或內廷之事,或朝堂之事,旨意下到政事堂,不違祖制,不逾定規,我等也不敢深究其意,只頒行便了。”
盧豫拱手道:“原來如此,多謝相公指教。不瞞二位相公,盧豫私心以為,聖上召盧豫回都,或有收西蜀之意。”
袁端立刻抬起頭,盯着盧豫道:“哦?莫非象山以為收蜀時機已到?”
盧豫搖頭道:“竊以為收蜀時機尚未成熟。然實不知聖上召盧豫除此更有何事。”
袁端仍盯着盧豫道:“象山以為,何時收蜀為好?”
盧豫道:“蜀中自古便是天府之國,糧草豐美,物產富饒,且有地勢之利,外軍極難入蜀,百餘年未經戰事。是以國富民安。蜀昭帝雖非聖主,卻也可稱得上賢君,在位二十年,輕徭薄賦,廣施恩德,蜀中百姓安居樂業,民心附之。當今蜀主繼位之後,卻大興土木,廣納後宮,窮奢極欲,目下又有加征課稅之端倪。然卻也有一般好處,任用之人仍是忠直賢能之老臣,夏侯蹇便是其一。是以昔日根基未動。現下西蜀全國養兵不過十餘萬,五萬屯於利州,三萬屯於夔州,其餘屯於劍、綿諸地,守其險峻之隘。軍心民心皆附之,輕易未可圖也。然若等得三年五載,朝中老臣或致仕、或黜退、或戍邊,待朝中正臣皆去,蜀主身邊那些奸佞宦侍掌政,蜀主之惡行必然昭彰,蜀中民心背離之時,方是收蜀之時。到那時,只需遣一上將,將兵十萬,擊潰夏侯蹇,劍、綿之地雖險,然軍無戰心又有何用?成都必可一鼓而下,蜀中唾手可得。”他想着鄭帝召見,必會問起蜀中之事,是以早想好奏對說辭,此刻侃侃而談,便如成竹早已在胸。
袁端擊節道:“好。象山好謀划,時機到時,象山必為伐蜀主將,可立不世之功。”
盧豫道:“盧豫不過久居漢中,於西蜀情勢探查深些罷了,哪有什麼謀划。若要伐蜀尚需聖心裁奪。若用盧豫,豫自不敢辭。若用他人,豫甘心出謀劃策,助其全功。”
方旭道:“象山有此心,實乃我大鄭之福。”略頓一頓又道:“前日象山的請功奏疏我已看了,其他人也還罷了,那楊顯本是戴罪之身,到軍中不過三月有餘,象山便奏請他連升兩級,任統制使,是不是升的太快了?”
盧豫道:“此事是我奏疏中說得不明白。那楊顯七月到軍中,我見他往日頗有勞績,便命他在天雄衛捷營做一個觀察使。九月我命捷營駐守濟眾倉,其時剛剛收麥,倉廩豐足,我多番囑咐捷營統制使杜翻,要他提防蜀軍搶糧,不想這杜翻移防后,疏於佈防,麾下楊顯及諸將多番勸諫皆不聽。到十月蜀軍五千餘人馬果然來搶糧,蜀兵至而杜翻卻毫無察覺,被他搶走二倉五千餘石糧,又殺我兵士三百餘人。幸而楊顯警醒,雖倉促間無法抵禦,卻操近路於蜀軍歸路上設伏,以六百人馬陣斬蜀軍一千餘級,搶回三千石糧,其餘兩千石被蜀軍燒毀。那杜翻被我以軍法斬了,以此功奏請楊顯升任捷營統制使,不知可否?”
方旭點頭道:“嗯,這功績是夠的,我不過白問問,你盧都司的請功奏疏何時有不允的。只是你也知道,官員升遷須得奏請聖上,不過這事萬沒有不允的理,象山放心,你只等着就是了。”
袁端道:“不想這楊顯果然有過人之能,虧得當時沒有加罪於他,不然我大鄭少一良將。”
盧豫道:“盧豫還要多謝袁相公將楊顯遣到我軍中效力。以我看,這楊顯日後必為領軍大將,為我大鄭征伐一方。”
袁端笑道:“盧象山起了愛才之心。似楊顯這等人,便該在邊關效力才有用武之地。”
看看時辰已是巳時二刻,方旭又道:“象山回都,自是要請見聖上的,此時聖上想必已盥洗過了,象山這便去紫宸殿面聖罷。若還有事,待面聖后再來這裏,我二人恭候。若無事,待明日閑暇,為象山接風洗塵時再敘。”
盧豫答應一聲便起身告辭。方、袁二人送到暖閣門口便不再送,由內侍引領往紫宸殿去了。
待盧豫出了屋,二人返回屋內坐下,方旭端起茶喝了一口,似無心隨口問道:“聖上召盧象山回都,宜直以為所為何事?”
袁端隨口應道:“正要請教,不知青籬公以為如何?”
方旭放下茶盞,用手指揩去額上微汗,漫聲道:“禁軍都宣撫使出缺,四大都司各自為戰,無人統領,此時特特召盧象山回都,只怕便是為了此事。盧象山是要高升了。”嘴角微微笑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