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
朱府的大堂里,張憶芝和張倡綜二人雙雙跪伏在地上,蕭鳶坐在上座。
蕭鳶端着一杯茶水,一邊品茶一邊聽着他們兄弟二人的彙報。
只聽張憶芝說,“秉郡主,自我和倡綜入宮后,陛下就天天讓我兩給他傳經授道,煉製丹藥,陛下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追求長生上,其餘時間除上朝睡覺吃飯外,再無其他作為。”
蕭鳶聞言,冷笑一聲,“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這陛下,如此不務正業,日後還能成什麼大事?”
張倡綜行了一禮,“郡主,依小的愚見,陛下玩物喪志,不學無術,這個王朝遲早會亡於陛下手中。所以,郡主何不帶着朱老將軍留下的兵進宮,直接逼宮,脅迫陛下,讓他禪位給世子呢?”
張倡綜口中的世子便是朱宏,因蕭鳶是一國郡主,所以她生下的兒子便是世子。
蕭鳶聞言,勃然變色,“你瘋了?宮中有御林衛和禁軍,本主若帶兵逼宮,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張憶芝笑的一臉溫柔,連哄帶勸,“郡主您怎麼忘了?御林衛和禁軍都被攝政王和齊王瓜分了,要不然此次誅殺齊王,陛下也不會來找您啊!”
張倡綜附和道:“對啊郡主,陛下現在是無兵可用,所以才指望着您手中的那點兵幫他殺了齊王呢!”
蕭鳶聞言,這才氣消了不少。
真是氣糊塗了,差點忘了陛下手中無兵可用。
見蕭鳶消氣,張倡綜趁熱打鐵,規勸道:“郡主啊,您現在有了威脅陛下的資本,您如今就應該帶着朱家兵符率兵進宮,讓朱老將軍遺留下來的一萬老兵,至少帶一千人埋伏在宮外門口,逼迫陛下下旨,給您賜一道休夫和封您為公主,封世子為王的聖旨。畢竟陛下是個瘋子,若您幫他除掉齊王,屆時他擁有了兵權,他就不會再受您以柄,那到時他就可以反悔,說不定還會想方設法殺您,所以您得先下手為強,趁他病要他命啊。”
蕭鳶細細思索張倡綜的話,只覺不無道理。
蕭瑾年是個暴君,說話沒誠信,做事無章法,若自己真能幫他殺了齊王,待他掌了兵權,他若出爾反爾不封自己為公主,那該怎麼辦?
蕭鳶本不想造反,只想做個南國郡主,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也就知足了。
可這世間事總是天不遂人願,人不遂人心。
蕭鳶也是被逼無奈,他被迫嫁給朱磊,雖為朱磊誕下一子,但她從始至終喜歡的就不是朱磊。
蕭鳶不過是皇權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也是蕭瑾年為了鞏固皇位,威懾武將的一枚棋子。
蕭鳶嫁給朱磊十二年,這十二年,面對一個不愛的人,她活的生不如死,她天天都想着和離,但最後也不過都只是她的奢望。
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芳華剎那,容顏彈指而逝。
蕭鳶在朱家一待就待了十二年,人生有多少個十二年?若她再不為自己的命運反抗一下,那她這一生或許就真的毀在了朱家。
蕭鳶眉眼一沉,雙眸一冷,命令道:“走,跟本主一道入宮!”
蕭鳶一聲令下,讓張憶芝和張倡綜兩人對視一笑,兩人眸光一沉,眸色諱莫如深。
兩人紛紛對蕭鳶行了一禮后,跟着蕭鳶離去。
灰暗無光的牢房中,高達遍體是傷的趴在一張單薄的草席上。
高達頭髮瘋散,身上的囚衣鮮紅一片,全是鮮血染成。
高桑妍蹲在高達身邊,雖是默不作聲,但雙眼的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滑落。
“咳咳~”
高達咳嗽的心肺巨顫,身體的疼痛讓他全身都在止不住的顫慄。
“爹!”
高桑妍啞着嗓子,擔心不已。
高達輕喘着氣,他知道高桑妍定是被他這一身傷嚇壞了,他啞着嗓子輕聲安撫道:“桑妍,不哭。人間道場,淤泥生蓮,世間磨難,皆是砥礪切磋我也。生而為人,路上總有挫折和磨難,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高桑妍吸了吸鼻子,她用手背擦着臉上的淚珠。
高達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桑妍,爹在出賣五部尚書時,你心裏怪爹不講道義。但爹想說呀,你這一生過的太順了,別看你…咳咳…”高達一邊說一邊咳,嘴角又流出鮮紅的血液來。
高桑妍連忙打斷道:“爹,別說了,等我們出去了再說!”
高達苦笑一聲,“傻丫頭,太后要除的是六部,既是六部,那你覺得爹還能出去嗎?”高達為高桑妍的單純而感到擔憂,但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高達知道蔣婷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若他在容淮那沒有價值,他必死無疑,但若他一死,高桑妍也就可以真正的去成長了。
高達囑咐道:“丫頭,今日是爹受刑的第二天,爹要麼熬不過明日要麼就是出獄后被太後派人暗殺,爹一死無懼,因為你還活着,只有你活着,爹的希望就還在。桑妍,別看你成天大大咧咧,還總喜歡裝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其實你真的很單純還仗義,你的心機連韶思怡都比不過!”
高桑妍不住哽咽道:“爹,我知道我沒用,琴棋書畫,陰謀陽謀樣樣都比不過韶思怡!”
高達不悅,“傻丫頭,說什麼胡話呢?你要記住,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所以我的小丫頭在我心裏,就是這世上最有用的人。”
高達的父愛雖無聲無息,但卻震耳欲聾。
高桑妍的心被高達的字字句句感動的一塌糊塗,隱忍不住的她徹底崩潰,她抱着雙膝,將頭埋在膝蓋里放聲大哭。
高桑妍哭聲凄厲,聲聲哀嚎都是她在後悔和怨恨,後悔自己識人不清,害的高達受廷杖之苦。
恨自己愚蠢,居然為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斷送了高達的性命。
高桑妍的聲聲哭泣都像是倒刺般,刺進了高達的心裏,高達輕聲安撫道:“孩子啊,先別哭,你聽我把話說完。”
高桑妍抬頭,眸中淚光閃爍,她哽咽道:“爹,你說!”
高達輕嘆,“年少輕狂,一見鍾情,那是很正常的事,我年輕時啊…咳…”高達因嗓子干癢,從而又咳嗽了一聲,他緩了緩繼續道:“也對好多女子都一眼傾心過,那時年少無知,但這世間又美女成群,繁花似錦,爹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直到我遇見你娘,這才收了心…咳咳…”
高桑妍哽咽道:“自我記事後,我就沒見過娘。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高達向高桑妍娓娓道來,“你娘她叫竺汐,是位平民女子。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是在大街上,她穿的破破爛爛,頭髮瘋散,臉上灰塵遍佈,她跪在街邊向路過的每個人拚命磕頭哀求……”
建興十年秋,繁華的街道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年輕的竺汐跪在地上,一身破布麻衣,灰頭土臉的他淚流滿面,癱在地上哭的死去活來。
路過的行人皆對她的哭泣視而不見亦或敬而遠之,可只有高達在從竺汐面前路過時,才注意到她哭的泣不成聲,悲痛欲絕。
這時的高達做官沒幾年,他還是想秉持初衷,做個好官,便駐足蹲下身,好聲好氣詢問竺汐,“姑娘,聽你哭聲凄厲,可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竺汐見高達身穿官服,又是一臉正氣,走投無路的竺汐只能想着死馬當做活馬,碰一碰運氣,賭一把面前人是不是清官。
竺汐將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事無巨細的與高達說了一遍,可高達一聽卻是火冒三丈。
原來竺汐是端州澤縣人,家裏還有個小他十歲的弟弟,名叫竺桓。
竺汐身為家中長女,為了弟弟能去學堂上學,也為了家裏的祖母田氏能夠好好生活,便去了端州城中一戶賣布的商人家裏做工。
由於端州和澤縣太遠,竺汐便每月歸家一次,回去也是因為需要送錢。
可就在建興八年的夏天,竺汐回家送錢時,卻見田氏因重病而躺在床榻上。
竺汐剛想請郎中來給田氏治病時,田氏卻告訴了她一個驚天噩耗。
那便是他的弟弟竺桓被同私塾的一群毛孩子給失手打死了,屍骨被埋進了菜園中,后被挖出來時,屍骨已經腐壞。
竺桓死的那一年,也才只有八歲。
當田氏得知了竺桓死的消息后,直接一病不起,而竺汐卻是獨自一人來到了澤縣縣衙,去敲響了縣裏的登聞鼓。
可令竺汐沒想到的是,殺死竺桓的兇手有十人,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三歲,這十人不是縣裏富戶的兒子就是有親戚在各地做官。
他們拿錢買通縣令,最後與官勾結,於是他們的兒子殺死竺桓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田氏當得知這一結果后,當天就病死了,而竺汐用自己攢的錢安葬了田氏后,便辭去了在端州的工作,開啟了告官之路。
竺汐不相信,這天下的好官都死絕了不成?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她不管去哪告官,都不會有人搭理她,甚至還將他當成瘋子四處驅趕。
竺汐花了兩年的時間才來到了京畿,可到了京畿后,她身上的盤纏早已用光,不得已才在街上沿街乞討。
而今日,她是因為心酸委屈所以才想通過哭泣發泄一番。
高達聞言,心生同情憐憫,“姑娘,你四處告官申冤,可有狀紙?”
竺汐微微搖頭,實話實說,“沒有!”
高達蹙眉,一臉為難,“若沒有狀紙,你去告官,衙役會把你當成瘋子趕出來的。”
竺汐淚如泉湧,“我是平頭百姓,父母去世的早,家裏沒錢供我讀書,所以我不識字,也不會寫狀紙。”
高達同情竺汐的遭遇,便仗義執言,“行,你的事我管了!”
竺汐淚眼汪汪的問道:“你是京畿城中的高官嗎?”
高達是官不假,但也只是六品的狀元,並不是位高權重的高官。
但高達為了幫助竺汐,他還是不冷不熱的嗯了一聲。
竺汐聞言,心中感激不盡,她磕頭如搗蒜,一個勁的道謝。
高達帶她離去后,自掏腰包給她租了客棧,讓她有個住處。
建興年間的容暉是個明君,當他得知竺汐的事情后,特准吳丹和韶衡着手調查此事,還讓官居六品的高達一起去了趟端州澤縣。
待事情查明后,不僅那一群打死竺桓的孩子全都被就地正法,砍去了頭顱就連澤縣的縣官也被滿門抄斬,嚴懲不貸。
事後,容暉也加強了興朝律法,三歲以上小童,殺人犯法者,與民同罪。
竺汐大仇得報后,因無處可去,便到高達府中做了一個端茶倒水,打掃院落的婢子。
高達曾無意問過竺汐可願讀書?竺汐點頭,以示回應。
高達為此,給竺汐請了一位教書先生教竺汐認字讀書。
窮人家的女子因沒錢,所以讀書對他們而言,都是痴心妄想。
當竺汐知道,高達給她請了一位教書先生時,她感激不盡,但她也知道這讀書的機會來之不易,所以她也倍加珍惜。
竺汐讀書天賦不高,當她為了能多認幾個字多讀幾篇文,常常會通宵達旦的看書,看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建興十二年春,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
高府後院的桃花鮮妍明媚,桃樹下掛着一架鞦韆,竺汐一身桃紅衣衫,坐在鞦韆上,她看着滿樹桃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不禁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竺汐語畢,便悠閑自得的沐浴日光,她搖晃着鞦韆,當光照在她身上時,她只覺全身暖和。
而竺汐隨口一句詩卻被路過的高達聽到,高達心知,竺汐長大了,這是她少女懷春的小心思。
高達邊往鞦韆架走去邊問道:“竺姑娘,可是有心儀的男子了?”
竺汐見高達問的如此直白,她面頰一紅,瞬間心跳如鼓。
高達中人之姿,為人隨和,舉止儒雅又學富五車,最主要的是還幫了竺汐良多,竺汐對他心生愛慕。
竺汐雙手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良久,才鼓起勇氣道了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高大人,竺汐心儀你許久了,可你卻一直不知。竺汐今日想藉此機會向你告白心意,你若不願,跟我明說便是!”
竺汐的回答讓高達心慌意亂,頓感手足無措。
竺汐雖論相貌不是美人,但也不醜,身長體瘦,如今在詩書的熏陶下,氣如幽蘭,出口成章,再加上竺汐又是鄉下姑娘,能吃苦耐勞,善解人意。
高達沒想過拒絕她,是因為自己已經二十二了,也到了該娶妻的時候。
娶妻在德不在色,更何況竺汐是德色皆有,於是高達想也沒想便在竺汐向他告白的第二日娶了竺汐。
高達和竺汐成婚後,兩人恩愛有加,琴瑟和鳴,可直到建興十三年,高達被升為御史中丞,建興十四年,又被封為中書令,建興十六年,封為御史大夫,建興十八年,封為了兵部尚書。
這一層層的加官進爵,讓高達天天都是早出晚歸,回了高府後,也是早早洗漱,進了房便倒頭就睡。
竺汐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她雖從未入過朝堂,但自她讀書後,也知道了高達在朝為官的不易,她理解高達,便也心疼他。
直到建興十九年秋,竺汐在街上閑逛時,卻看見了高達和一女子聊的火熱朝天,兩人進了春香樓,在裏面品茶論詩,好不自在。
那女子的相貌比竺汐妖艷,微微一笑時,傾國傾城,但舉手投足間,又大方得體。
竺汐花錢向人打聽這女子,這才知道,這女子是千秋樓里最有名的伶人之一——流月。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竺汐苦笑,當真是好名字啊!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這世上就沒有不偷腥的貓。
而他竺汐不過是個鄉野丫頭,高達如今飛黃騰達了,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又怎會想要她這樣的鄉下女呢?
再說了,興朝的達官貴人,三妻四妾都是很正常的事,高達能娶她,都是她的福分,所以她還在期待什麼呢?
那可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自那日後,竺汐再也不像從前那般關心高達,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甚至每晚都不會與他同榻而眠。
高達見竺汐對自己的態度轉變太多,也曾問過竺汐,可是自己有哪做的不對?
但竺汐只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就轉身離去。
建興二十一年,因竺汐那不冷不熱,寡淡冷漠的性子,高達實在是忍受不了,再加上自己也老大不小,他想要個孩子。
於是,他在建興二十一年的某天晚上強行和竺汐同房,自那日過後,高達便開始夜夜強迫竺汐同房,直至竺汐懷上了高桑妍。
竺汐生高桑妍時,是因為難產而死。
竺汐死後,竺汐身邊的丫鬟才把竺汐生前對高達冷漠疏離的原因完完整整的對高達說了一遍,高達聞言,追悔莫及,他抱着竺汐的屍身痛哭流涕,他還在竺汐的屍體面前立下毒誓,此生不再娶妻納妾填房,若違此事,當受天誅。
“咳咳咳……”
沙啞蒼老的一聲咳嗽將高桑妍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高達艱難的伸手擦了擦嘴角咳出來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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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達輕聲道:“桑妍,爹是過來人,爹在沒遇到你娘時,是風流浪子,處處多情,但和你娘成婚後,爹才收了心,還和她有了你。所以你對那個反賊一見傾心,從而害了高家,爹不怪你,因為當年我遇你娘,聽到你娘所受的委屈時,也是太過年少,一心想為他打抱不平。如今想想也是可笑,得虧先帝不像昭興帝那般昏庸,不然爹不僅不能替你娘申冤,就連自己也會因你娘而丟了前程。”高達輕嘆,“孩子,爹知你是古道熱腸,心地純良,不願做出賣他人的事,可做人就應是內方外圓。方是做人之本,圓是處世之道。孩子,世事變幻如雲,人心難測如風。若今日不是爹入獄,是其他六部尚書,他們也會因為保全家人和自己而出賣我們的。因為在這亂世里呀,道義臉面沒有命值錢,活着便有一切,死了一無所有。雖然爹也知道,出賣了他們咱們一樣沒有活路,但也只有出賣他們,咱們才有一線希望。”
高桑妍心思單純,心裏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她不解問道:“爹,為什麼只有他們下獄,我們才有一線生機?”
“因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想要自救,就必須得先拖他們下水,只有禍臨己身,他們才會知道害怕,才會有所行動。”
高桑妍擔心,“那若是他們都被捉進來了怎麼辦?”
高達聞言,心頭一涼,瞬間心如死灰,“若真如此,那就是天要亡我!”
高達長嘆一聲后,便不再說話,他將頭趴進草席里,再也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