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魔劫(二)
“先聊聊也沒關係。”院長婆婆說道,她露出遺憾的表情,“你們剛剛也知道,院裏現在沒有符合你們要求的男孩。”
這個年代不會有人遺棄健康男孩的。
雖然小阮幸只進入了福利院一個多月,但裏面孩子不多,她很快就認了個全,院裏的幾個男孩要麼智力有缺陷,要麼手腳有殘疾。
稍微不太嚴重的都被人領養走了。
那對中年夫妻的要求有點高,剩下的他們都看不上。
中年男人和氣的笑了笑,問了她的名字和年齡,挑剔道:“年紀有點大了,都記事了。”
“記事不好嗎?我會永遠記住叔叔阿姨對我的好。”小阮幸一臉天真,“我還會幹活。”
中年女人問道:“你會幹什麼呀?”
小阮幸討好地笑,“我會擦桌子,會洗碗,會掃地,等阿姨將來生了弟弟,我還能幫阿姨洗尿布,帶弟弟玩。”
女人忍不住笑了,“就她吧。”
“不再多看看了?”男人問她。
“她說我能生兒子。”女人一臉喜色,“嘴甜,我喜歡,咱們來看孩子看的不就是個眼緣嘛。”
男人琢磨了一下,也覺得無所謂,反正醫生說了他這輩子很難有自己的孩子,養別人的兒子,他心裏總覺得不得勁。
兩人約好明天過來辦理領養手續。
院長婆婆笑眯眯的看小阮幸,“聰明的孩子到哪裏都會過得很好的。”
“我以前也不聰明。”小阮幸說道,“見到了婆婆以後,突然就開竅了,應該是婆婆教的好。”
婆婆便笑着搖了搖頭。
她剛剛是故意那樣說的。
爸爸媽媽天天都在因為兒子的事情吵架。
她說阿姨會有兒子,阿姨應該會很開心吧。
第二天,兩人如約來了。
小阮幸過上了她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有大房子住,有柔軟溫暖的床睡,有新衣服穿,不會挨打,不會挨餓,還給她報名了附近的小學。
他們說,“以後要改口叫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她從善如流的叫了一聲。
新媽媽沒有讓她干她說過的那些活兒,而是真正的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來寵愛。
小阮幸差點忘了自己原本只是下水道的老鼠,被人愛過以後養的白白胖胖的,就以為自己是花枝鼠了。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足足三年。
人這種生物,一旦擁有過,再失去的時候就會變得極度的空虛和不甘心。
她以為她擁有了愛。
這種錯覺在九歲那年戛然而止。
爸爸媽媽在房間裏面說悄悄話,小阮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他們有什麼小秘密。
爸爸說:“二胎開放了,要不咱們再去領養個兒子吧,小幸再過幾年也長大了,等她嫁出去,咱們家裏又空落落的了。”
雖然女兒貼心懂事,但他還是想要個兒子。
媽媽卻猶豫道:“其實……我懷孕了,剛兩個月,沒好意思跟你說。”
他們兩個都年近四十的人了,若是當初結了婚就生娃,孩子都上高中了,現在才懷孕,說出去惹人笑話。
“真的!?”爸爸先是狂喜,隨後懷疑道:“在醫院都查了我不能生,你該不會背着我跟別的男人有一腿兒吧?”
“胡說什麼!”
媽媽羞惱的錘他一拳,“我是那種人嘛?醫生說了是很難,不是幾率為零,那幾率再小的事情,時間長了次數多了總能中吧?”
“那可太好了!”爸爸激動的抱着媽媽親了兩口。
“不過,小幸怎麼辦?”
爸爸隨意道:“你不是說了她懂事的很?應該自己能照顧自己吧,實在不行等你快生了就把她送回老家,讓我爸管她。”
“那可不行,你爸那人不靠譜,咱都養了小幸這麼久了,就是養個小狗也有感情了,你先別告訴小幸。”
“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都聽你的。”
小阮幸默默的退回客廳沙發上,拿出書包里的作業趴在桌子上寫。
她在抄寫課文。
“當雷雲在天上轟響,六月的陣雨落下……”
她寫的很慢很慢,慢到雨也落在了作業本上。
隔年春天的時候,弟弟出生了。
他們給他起名叫莫凡。
爸爸一臉得意的說道:“莫凡,就是不要煩惱,不要平凡的意思,咱們兒子將來長大了肯定有出息!還有個諧音模範,都是好兆頭,我想了三個晚上才想出來的好名字,怎麼樣?”
媽媽還在坐月子,她忍着腹部和下身的疼痛,抱着軟軟的小嬰兒餵奶,渾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不錯,小凡,小凡,誒喲,他抓着我呢,小手真有勁兒!”
“莫幸,你覺得呢?好聽嗎?”爸爸問她。
小阮幸連忙誇道:“簡潔大氣,比我那些同學的名字都好聽,爸爸真會取名。”
爸爸便滿意的笑了。
為了照顧母子二人,家裏新請了一個月嫂。
那月嫂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說要教她給媽媽熬湯,卻把她手臂上燙出一個大泡,嘴裏數落她:“連點活兒都干不好,沒個姑娘的樣子!等我伺候完了月子下戶以後,看你怎麼照顧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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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聽到了並沒有說什麼,月嫂支派她越發大膽。
小阮幸只是討好地笑着,一邊努力完成學校的課業,一邊下課後開始學習更多的照顧嬰兒和孕媽的方法。
只是她的努力並沒有被人看在眼裏。
許是月嫂說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媽媽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連續熬夜帶孩子讓她心煩氣躁,她語氣極差的責怪小阮幸,“你剛來的時候不是說自己會幹活,會照顧弟弟嗎?怎麼都是只會說不會做?”
她是光鮮亮麗的城裏人,時代也不停的在進步。
小阮幸在廠里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月嫂,尿不濕,爽身粉,嬰兒擦臉油等等這些東西。
她無措的攥着衣角,低頭道:“對不起,媽媽,我會學的。”
可媽媽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從來沒有養過小嬰兒的媽媽在四十歲的年紀過上了焦頭爛額的生活。
期中考試過後,小阮幸的成績下滑了很多,老師嚴厲的讓她通知家長到學校來。
她懷着忐忑的心情告訴了媽媽。
媽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我沒空去,你要是再給我找麻煩,就別在這兒住了,把你送老家去。”
小阮幸沉默着退出房間。
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房子也沒那麼大。
根本就容不下小小的她。
月嫂終於下戶了,小阮幸沒來得及喘口氣。
當天晚上,媽媽和爸爸在房間裏商量。
“老公,我一個人實在帶不了孩子,他太鬧騰了,每天晚上都哭,我想讓我媽來。”
“你媽來了住哪兒?咱們家就兩室一廳,前頭因為月嫂跟你住一個房間,我都已經睡了一個月的沙發了,腰酸背痛的,別難為我了。”
“你住小幸那屋唄,再說了,孩子晚上鬧騰,也影響你休息,你白天沒精神怎麼上班啊。”
“小幸都快十歲了,我怎麼跟她住?”
“就……送回老家一段時間唄,等小凡懂事了,再接回來。”
“哎,也行吧,這可是你說的。”
兩小時四十三分的綠皮火車,加上四個小時的中巴客車。
小阮幸背着自己的書包,和兩身換洗衣服,到了這個連路都沒有修好的村子裏。
她轉學進入了鎮上的小學,每天要早起走四十五分鐘的路。
爺爺是個不修邊幅的老漢,他自己一個人住,家裏面到處亂糟糟的,接了小阮幸回去后,他滿不在乎的道:“自己找地方坐吧。”
他從不生火做飯,灶房都已經結滿了蜘蛛網,院中的地上長滿了雜草,每天晃晃悠悠的出去抽煙,吹牛,打牌,吃飽喝足的回來,扔給小阮幸兩個冷饃饃。
旁人都羨慕他生了個好兒子,在城裏賺大錢,雖然基本不怎麼回來,卻每年都給他打錢讓老頭衣食無憂。
小阮幸抿着唇,難以啟齒的說道:“爺爺,我想住校。”
“住唄,跟我說幹什麼。”
“每學期要交四百五十塊的住宿費和九百塊伙食費。”
“你爹沒給你錢嗎?”老漢怔了一下。
小阮幸沉默。
爸爸媽媽從來沒有給過她錢,她上學時連一分零花錢都沒有,她沒有吃過零食喝過碳酸飲料,沒有去過遊樂場,沒有買過玩具。
她有時候也會羨慕別人家的小孩擁有一切,但最後總會在心裏告訴自己,你已經很幸福了,你要學會知足。
她知道爸爸媽媽對她已經很好了,不能要求太多。
但是現在,沒有錢,讓她面對這個陌生的老漢開口時,她覺得很難堪。
自己像是一個乞討的乞丐。
如果當初沒有去福利院,沒有被爸爸媽媽收養,一直在街上流浪乞討,或許她現在就不會這麼難為情了。
老漢煩躁的撓了撓頭。
她最終還是如願住校了。
她沉默着在學校裏面讀書,考取了一個又一個一百分,但沒有人再關心她的成績如何。
她很少回爺爺那裏,周末或者放假的時候,就用幫別人寫作業的方式換取去對方家裏玩的機會,順便蹭一頓飯,很多孩子都很樂意,他們的家長得知自己的孩子和學校里的第一名是好朋友,也很熱情的歡迎小阮幸去他們家。
爸爸媽媽也彷彿把她忘了,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
六年級的時候,她來了例假。
血染紅了校服褲子,她的臉色和腦袋一樣,都是一片空白。
新來的生活老師是個年輕的男老師,他有些尷尬的給她放了三天假,讓她回家問媽媽。
她鬼使神差的,回了爺爺那兒。
屋裏沒有人,想必是出去打牌了,小阮幸打開水龍頭,洗自己的校服褲子。
老漢哼着曲兒進屋,看到小阮幸,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又看到盆里淡淡的紅色,問道:“跟人睡了?”
小阮幸呼吸一滯。
十二歲的小阮幸已經明白這是這麼意思。
她知道這個爺爺說話非常粗俗,但他每年都為她交了住宿費和伙食費,她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
但聽到這句話她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