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尾聲
這就像是一次水與火的交鋒,整個世界藏的污與納的垢,都彷彿被徹徹底底地滌盪了一回。
這一片黑暗了不知多少年的大6上,亮起的光點越來越多,到最後,大地都彷彿陷入了一片悄無聲息的火海里。
那火在沒有旁觀者的情況下,足足燒了三天兩夜。
第三天傍晚,大海深處突然傳來一聲嘆息,那聖潔如玉的白色種子終於在火焰中落成了一團灰燼,而隨着它塵埃落定,“沉星島”上參天的巨大植物在海水之巔痛苦地顫動片刻,隨即轟然倒塌。
盤踞在這個世界的陰影根源,在烈火中分崩離析。
當聖火燃起的時候,一切失去,都將重獲新生。
刺眼的夕陽降臨在遙遠的海平面上。
映得萬里河山一片血色。
又過了三天,海島附近開始有海鳥鳴叫的聲音,淺海處間或一個小小的水花,有魚群從下面逡巡而過。
這時,一條只有拇指粗的小青蛇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自不量力地擺動着麵條似的身體,企圖在海水中招搖而過。
不過大海從來都是表面平靜,誰游誰知道。
這條還沒有海帶粗的小蛇很快遭到了大海風浪無情的嘲諷,它的航線完全是布朗運動,時而被沖向那邊,時而又被沖向那邊,沖得它暈頭轉向,最後乾脆氣呼呼地把自己盤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圓環,破罐子破摔地索性隨水流浪去了。
它就這麼隨波逐流地飄了不知多久,忽然被什麼東西攔腰截住了。
小青蛇撞在了一根碧綠的藤蔓上,它吃了一驚,七葷八素地仰起頭,伸出蛇信左右探了探,估量了一番這青藤的高度和寬度,感覺自己整個盤上去,恐怕也圍不過一圈,於是果斷拋棄了作為毒蛇的尊嚴,徹底化身成一條菜青蟲,扭着蟲子步往上爬去。
青藤彷彿無根,靜靜地盤踞在海水山附近,在風浪中獨樹一幟地巋然不動,頂端開着一朵殷紅的花。
每一片花瓣都有近兩米來長,時而被海水濺幾顆水珠,乍一看彷彿被撒了一圈碎鑽。
小青蛇吃力地順着花瓣邊緣,一瓣一瓣地爬了上去,在花心處看見了一個將自己蜷縮起來的男人,那人脖子上還帶着一顆平平無奇的小核桃。
它就彷彿找到了終點,心安理得地爬過去,窩在了那人身邊,在海風中藉著人體的溫度取起暖來。
至於褚桓,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每個人,大概都會在某一時、某一刻、某一種情況下,生出一個如同普世疑問的迷惑: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成功的是我?為什麼失敗的是我?我什麼走運的是我?為什麼倒霉的是我?
世界上明明有那麼多人,為什麼有些事偏偏落在我頭上?
可能恰恰是因為有這個疑問,求神拜佛的香火行才能那麼經久不衰。
一直以來,褚桓都相信老山羊的話,覺得自己的出身與神秘的離衣族有某種聯繫。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腦洞一開,還考慮過很多十分獵奇的劇情,比如南山的人渣老爸在邊境弄來一堆被拐賣兒童,搞人體實驗,後來他東窗事發,被老婆幹掉,解救出來的兒童讓當年恰好在附近工作的褚愛國領養什麼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可是原來他跟守山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就是個被美色所誤的路人甲。
那麼第一代守門人嚴正的警告,又是怎麼被扭曲成“涉水而來的救世主”的呢?
褚桓思考了一會,想通了,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環境裏,人們是需要這樣一個救世主的,這樣,即便是在最絕望的境地里,在閉眼前的一瞬間,他們也能心懷某種被拯救的希望,因此能生死無畏,也無牽挂。
那些舍他而去的王八蛋們恐怕潛意識裏都是這麼相信吧?
褚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着,他動不了,感覺不到外界的陰晴冷暖,但是意識一直在活動,有很長的時間來思考一些問題。
他覺得很累,也很倦怠,更要命的是孤獨。
說到底,只有他年不少,人輕狂,從頭到尾不肯相信有什麼救世主,所以只好被人趕鴨子上架,親自當一回救世主。
褚桓也不大關心自己是死是活,但是很想像那個第一代守門人一樣,拉風地把意識撒得到處都是。
他猥瑣的內心都打好了算盤——褚桓準備中午出去溜一圈,挨家挨戶看看大家都吃什麼,傍晚出去溜一圈,偷看漂亮小姑娘或者小夥子洗澡,晚上再出去溜一圈,到別人屋裏參觀高清□□的夜生活。
不過他的願望實在有點難登大雅之堂,因此沒能實現。
褚桓的身體一動不能動,意識也一動不能動,彷彿被燒成了一截枯槁的黑炭,有生之年再也沒力氣趕驚蟄嫩芽生的時髦了。
守門人族長說,吞噬了整個世界的陰翳是一顆來自隔壁世界的種子,這個事其實細想起來有點讓人頭皮發麻。
一個世界有多少隱蔽的門?門裏裡外外連着多少不同的世界?有多少門後面藏着那顆心懷不軌的種子?又有多少世界已經養大了那顆種子,被它吞噬到了一片虛空裏?
鑒於這些事越想越毛骨悚然,所以褚桓後來也不想了——反正他自己尚且生死不明,有生之年恐怕是再也不用干救世主這活了。
他也不願意想南山,一想就心絞痛,可惜他雖然恨不能逃避到天涯海角,那人卻始終縈繞心懷,哪怕被他時時刻意拋諸腦後,也不依不饒地糾纏不休。
褚桓睡不像睡,醒也醒不過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了一線熟悉的光。
他被小白花重傷瀕死的時候也看見過那道光,而今再見,居然彷彿久別重逢,格外親切。
走過那束光,就要和褚愛國團聚了。這一次,褚桓沒有恐懼,他甚至是有幾分乾脆痛快地站了起來,頗為熟稔地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行至邊緣,一隻腳已經抬了起來,褚桓忽然似乎心有所感,回了一次頭。
他看見黑暗深處,有一個人站在那裏。
是……南山。
南山向他走來,在兩步以外站定,帶着無聲的懇求,沖他伸出一隻手。
褚桓這些日子以來,原本身處一場沒頭沒尾的大夢,看見了南山,這才突然有點驚醒過來,並且被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七情六慾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讓他好生滾了一番釘子床,實在是痛不欲生。
褚桓臉色慘白,忍着心如刀絞,做出一張討債般陰陽怪氣的笑,並沒有接過那隻手,只是不咸不淡地問:“這是幹什麼?”
南山臉上恐懼與懇求神色更重。
褚桓卻垂下眼不肯看他,將手背在身後,漠然說:“求我?那我求你的時候呢?”
他這麼說著,心裏湧起一股近乎幼稚的委屈,彷彿是壓抑了不知多久、發泄不出的滿腔痛苦在作祟。大概人在難過極了的時候,本能地知道自己還能傷害誰。
在愛人胸口捅一刀,有時候就像中二期慘綠少年偷偷用小刀自殘一樣,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我真死了你會難過嗎?”褚桓明知故問地撂下這一句,當著南山的面背過身,抬腳往那光線來源處再次邁開步子。
腳步未落,他聽見了一聲近乎聲嘶力竭的呼喚:“褚桓!”
那聲音好像來自身後,又好像來自更遠的地方,聲音撕裂了,帶出一股錐心泣血似的哀鳴。
褚桓的腳步頓時落不下去了,他睜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強光,目光不躲不閃,乃至於被刺出了一點眼淚,僵立不知多久,才緩緩地將提起的腳步收了回去。
他含着那一點被強光刺出來的眼淚,轉身對身後的南山說:“我喜歡你,但是我沒有欠你什麼。”
南山痴痴地看着他,一動不動地向他伸着那隻手。
褚桓垂了一下眼睛,眼淚從睫毛頂端滾了下去,好歹沒弄一臉,褚桓隨手抹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回身握住了南山的手:“好吧,就算我欠了吧。”
一瞬間,巨大的推力將他眼前的一切都席捲一空,褚桓胸口彷彿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
他感覺沉重又疲憊,要花全身的力氣才能將眼皮掀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竟然沒被燒死,耳邊就傳來一聲瓷碗砸碎的動靜。
下一刻,他猛地被人撈起來抱進了懷裏,褚桓無力睜開眼睛,但是他聞到了一股桂花香味。
等褚桓有力氣下床,那又是幾天之後的事了。
他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回到了神山上,守山人族長南山的屋裏,可見一直昏迷了多久。
“它”被燒得乾乾淨淨,陰翳已經完全退散了,連大6上那些怪物都不知為什麼,一夜之間從世界上蒸發。
一切又好像恢復了原狀,被吞噬的人們如同做了一場顛倒的大夢。
據說南山是在沉星島的海水山附近找到他和那條縮水的蛇的,根據袁平滿嘴跑火車的描述,他當時的出場方式十分風騷,是被一朵奇大的花捲在花心裏的。南山一將他抱下來,那朵花連着下面的青藤就立刻分崩離析了,化成了一堆泡沫沉入了海水中——後邊那幾句褚桓懷疑是袁平安徒生童話看多了,瞎胡編的。
神山上每天都很熱鬧,沒了定期點卯的怪獸之後,連守門人的崗哨也顯得不那麼森嚴了。
劫後餘生自然要載歌載舞,春天大姐忙成了一隻陀螺,每天旋風似的席捲而過,準備無數的酒水和食物,時而還要幫着接待朝拜神山的來客。
褚桓這個“外面來的”,點着了聖火的人身份頓時不一樣了。
就是在族長家裏,他也躲不過日漸壯大的圍觀人群,所以褚桓能下床之後,就再一次地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他每天天不亮就會從南山家裏抽一本自己買的書帶走,轉眼就會消失在山間密林深處,並且消失得十分徹底,連氣味都做好掩蓋,哪怕鼻子最靈敏的動物都找不到他的蹤跡。
就這麼消失一整天,夜深人靜了才會回來過個夜。
褚桓的態度其實沒什麼問題,對南山依然很溫和也很耐心,問什麼說什麼,會順着南山的話題走,偶爾也會開幾句玩笑,但是南山就是覺得他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今天能不能不出去?”有一天早晨南山終於提出了這句話,無來由地有點緊張,“今天我在,不讓他們來打擾你好嗎?”
褚桓聞言一頓,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真的就依言在屋裏待了一天。
他喜歡一個兩面靠牆、抬頭能看見窗外的牆角,一整天坐在那一個地方,基本沒動,南山發現如果自己不逗他說話,他就彷彿化成了一團空氣——下午袁平來了一次,目光匆匆在屋裏掃了一圈,脫口就是一句:“又跑出去了?”
一個大活人在那裏,袁平居然彷彿沒看見,直到褚桓合上手裏的書,乾咳了一聲,袁平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南山知道,這是老練的獵人們多少都會一點的東西,收斂自己的氣息,有意讓別人都忽略他的存在。
他為什麼這樣?南山心裏驀地一顫。
袁平愣了愣,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狀似大大咧咧地往褚桓身邊一坐:“你整天在屋裏孵蛋嗎?山門馬上要轉過去了,晚上出來跟大家一起喝次酒吧,明天咱們就要說拜拜了。”
褚桓瞥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回答:“哦,好。”
袁平抬起眼,神色凝重地跟南山對視了一眼。
袁平用肩膀撞了褚桓一下:“回去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褚桓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書:“唔,我看看能不能弄點供電設備來,我打算買台電腦回來。”
“誰問你這些雞毛蒜皮了,”袁平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不和老王聯繫一下嗎?不去看看咱外甥嗎?不打算回去上班嗎?你是打算把你們族長打包帶走,還是以後自己跑通勤?”
褚桓眉心微微一蹙,隨後又若無其事地打開,似乎是嫌麻煩,敷衍了事地回答:“再說吧。”
他就這麼把袁平打發了。
南山把袁平送出門,袁平對他搖搖頭,小聲說:“我也覺得不對勁,他好像……人醒過來了,神還沒醒過來,族長,這幾天辛苦你多看着他一點了。”
但褚桓可不是想看就能看住的。
傍晚,守門人和守山人最後一次混在一起,連魯格都沒拒絕敬酒,就着袁平的手一飲而盡,到處都是篝火和歡騰的人群,南山發現自己只是一錯眼的工夫,褚桓居然又一次開啟隱身技能,消失在人堆里不見了。
南山心急如焚,將一幹事物全扔給魯格,四處找起人來。
就在他拉起第四個人詢問褚桓的去向時,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兩下。
南山回頭回得太猛,表情彷彿要吃人一樣,褚桓被他灼灼的目光迫得後退一步,有些莫名地問:“找我嗎?”
南山一把抓住褚桓,不由分說地將他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他將兩方族人全丟在一邊,一路連拖帶拽,把褚桓拎回了家,不明原因的族人們還跟着擠眉弄眼吹口哨起鬨。
進屋鎖門,南山近乎粗魯地把褚桓按在了牆上,死死地揪住他的襯衫領子,感覺手下的鎖骨突出得硌手。
褚桓愣了愣,好像覺得這姿勢有點曖昧,習慣性地輕吹了一聲口哨,調笑了一句:“喲,幹嘛?大爺,你準備非禮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