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死地

73死地

南山悚然一驚,混亂中,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繩子另一頭髮生了什麼,就感覺有東西迎面向他砸了過來,南山本能地伸手接住,發現衝過來的是那條蛇。

蛇在他手裏不住地掙扎,而斷了的繩子這時才飄飄悠悠地飛到他面前。

繩子另一端是被人用利器割開的。

袁平的身體飄在水裏,無處着力。

毫無疑問,他的模樣與其他守門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卻又總顯得不那麼典型,哪怕他的皮膚再白上兩個色號,都不讓人覺得他很蒼白。

就像陽光有時候也是蒼白的,可沒人覺得陽光是陰森森的,白也白得晃人眼。

袁平伸出食指豎在嘴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

南山想追上去,然而暗流洶湧的海水和不斷圍過來的骨架擋住了他的腳步。

袁平眉眼含笑。

南山聽說他從小和褚桓一起長大,長大后還一起工作過,但他總是找不到袁平和褚桓有什麼共同點——除了都熱愛給對方找不痛快之外。

褚桓笑起來的時候總顯得十分意味深長,哪怕他其實並沒什麼深意,而袁平就像個永遠的少年,有點不穩重,有時候甚至有點橫衝直撞,可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哪怕南山一度把他當情敵,也總會忍不住原諒他一些。

袁平抬頭看了水面上的褚桓一眼,非常樂觀地想:“反正我承認你比我強了,上次就交給你了,這次還是你吧。”

一回生二回熟嘛,一想起褚桓那掛在嘴邊一套一套的說辭,袁平就感覺很放心。

這麼想着,袁平在無比的放心大膽中沒入了陰影中。

嗯,其實這麼一想,褚桓也並沒有蒙人,“賤人”在某些語境下,確實是最好的兄弟的意思。

下一秒,南山只覺得自己被捲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有什麼東西大力地翻轉起海水,將他和褚桓周圍的骷髏骨架席捲一空,而那力量卻並不暴虐,輕而易舉地將南山送上了水面,甚至顧忌了褚桓手中柔弱的火苗,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南山和袁平轉眼間消失在了他眼前,褚桓說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毫無辦法,就連那些噁心兮兮的骨架附骨之疽一樣地在他身邊糾纏不去,褚桓都不敢放開手腳反擊——因為權杖在他手裏。

從褚桓的角度,已經看見水下的陰影趕盡殺絕似的瀰漫了過來,這種時候,就算把他自己燒了,權杖上的火也絕對不能滅。

他被權杖這個命/根子掣肘,瞻前顧後得簡直要半身不遂。

就在這時,那股毫無來由的助力如神兵天降,瞬間掃清了他的前路。

褚桓卻不喜反驚。

他心知肚明,他們三個人中最大的外掛就是南山那已經不能使用的特異功能……那這股力量,又是哪裏來的?

柔和的漩渦仍在繼續旋轉,將褚桓托得更高,水面幾乎只能到他的腰部以下,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細小的漩渦,好像一面水盾。

這時,褚桓看見南山在他面前浮了起來。

南山在九死一生中長久而無言地望着他,那彷彿不知從何說起的不知所措,被海水泡得發紅的眼睛……褚桓只看了一眼,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聽見“喀嚓喀嚓”的聲音,只見面前的海水山突然憑空多了一條通道,海水如被利器劈開,中間形成一條通道,又被某種力量壓縮成了台階的形狀,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溫結冰,轉眼構造了一層冰雕似的階梯,直通往山頂。

像是有人竭盡全力,給他們鋪了一條路。

褚桓緩緩地低下頭,看着腳下的冰面,覺得有點滑,他踉蹌了一下,下一刻卻還是站穩了——他必須站得穩穩噹噹的,他自己從萬丈深淵上摔死無所謂,可他手中還有權杖呢。

也許是水凍得太快,褚桓感覺到了逼人的冷意,快要把他的關節都凍住了,良久,他才行動遲緩地彎下腰,沖南山伸出一隻手,低聲說:“我拉你上來。”

南山只覺得他拉住的那隻手冰涼無比,心裏狠狠地一揪,借力上了冰階。

小綠慢吞吞地從他身上下來,又順着褚桓滴水的褲腿爬了上去,那蛇通體**的,有氣無力地將三角腦袋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像是成了一隻被拋棄的留守動物。

褚桓沒有問袁平去哪了,他甚至沒說話,只是回手將燃燒的權杖塞回南山手裏,而後不置一詞地轉身,沿着某人用生命鋪就的冰階繼續往上走去。

奇異的,再次走在這條別人替他鋪的路的時候,褚桓心裏並沒有太激烈的反應。

也許真的是習慣了,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刻意拉長了反射弧,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現在,褚桓眼裏的目標就只剩下了這座彷彿怎麼也到不了頭的山頂。

他心裏想,做人不能太要面子,更不能太端着,冷就說冷,疼就說疼,難受就說難受。誰不是凡人一個,誰還沒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呢?

沒事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弄得別人都以為你聖光普照、無所不能,有什麼用?

……除了關鍵時刻又被人推出來頂缸。

褚桓自嘲一笑,在詭異的水山與浮冰階梯上走得飛快,如履平地,被身後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褚桓!”南山被他這平靜的反應弄得一陣心慌,抓住褚桓后連忙將繩子緊緊地系在他的手腕上,打了個結結實實的死疙瘩,“你……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褚桓依言轉過頭來,果然和他說了一句話:“既然已經到了‘它’的地盤上,恐怕我們以前的雕蟲小技就沒那麼好使了,這台階還能堅持多久?我們最好快點。”

南山低頭注視着兩人間的繩結,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和你說這個。”

褚桓伸出手,從他**的長發里穿過,臉上露出一個浮光掠影式的微笑:“嗯好,不說這個——我愛你。”

這話突如其來,砸得南山眼前金星亂冒,他腳下步伐險些一亂,差點在冰層上打滑摔一跤。南山瞠目結舌了半晌,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褚桓成功地用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神色間帶了一點茫然的溫柔,牽着手上的繩子,繼續往山頂走去,兩個人就這麼兩廂沉默地在這座人為的冰山上爬了幾百米。

剛開始冰凍得很結實,但是越往上越鬆散,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層淺淺的、一碰就碎的浮冰。

袁平的力量只能將他們送到這裏。

褚桓一聽見腳下傳來細小的“喀嚓”聲,手就已經搭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透過輕薄的冰層,褚桓已經能看見腳下大片的陰影追了上來。

他腳步微一停頓,沉聲說:“南山,我有個不大好的事要告訴你——前面沒路了,我們恐怕又得下水。”

“我也有個事要告訴你,”南山的聲音從他後背傳來,“你回頭看一眼權杖。”

當年褚桓第一次見到這根族長權杖的時候,它有接近一人高,頂端還鑲嵌着一個威風又土豪的大寶石——後來寶石被掰下去了,權杖短了一截,在扁片人圍山的時候,它被點着了做誘餌,權杖又斷了一截……一路走一路短,雖說已經是常態,但它從沒有短得這樣快過!

褚桓清楚得記得,他將權杖塞給南山的時候,那東西還至少有他小臂長,現在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它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一掌長!

南山低聲說:“到了這座島上之後,權杖燒得越來越快了,我們恐怕要抓緊時間。”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

剛到冰階盡頭的時候,褚桓本想提議停下來,和南山商量一下前面的路怎麼走,現在看來還商量個屁,這一小截權杖能不能讓他們堅持到山頂都是個問題。

況且……如果他們真的沒有在山頂找到所謂的《聖書》,該怎麼辦?

這個念頭在褚桓心裏一閃而過,他目光我微沉,卻並沒有直接問出口,話到嘴邊,總是習慣性地轉個彎,問南山:“你說的《聖書》就真的就只是一塊大白石頭嗎?”

南山點點頭:“嗯。”

點完頭,南山又敏感過頭地補充了一句:“我相信聖書就在山頂,放心。”

褚桓微微愕然了片刻,搖頭苦笑了一下,他不再多話,牽住南山手腕上的麻繩,當機立斷:“那就下水吧。”

說完,褚桓已經率先跳進了水中央。

也許是冰面上的壓力突然變化,兩人這樣一跳之後,他們方才站過的地方突然發出古怪的皸裂,而後那裂縫如蜘蛛網一樣四下擴散開,山下很快傳來巨大的碎裂聲——這巧奪天工般的冰階梯轉眼就分崩離析了。

褚桓一手牽着南山手中的繩子,另一隻手握着短刀,並沒有回頭看,只是仰起頭望向山頂的方向。

“沒有多遠了。”褚桓這樣安慰着自己。

一時間,他心裏升起了幾分回歸宿命一般的平靜,權杖最多支撐他們到達山頂,眼下的情況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成功便成仁,無論怎麼樣,也不會有第三條路了。

如果山頂沒有聖書,或者聖書不靠譜,那他們也將會失去尋求抗爭的餘地。

海水依然在詭異地往上流淌,推着他們兩個上山,骨架們不知是不是被袁平禁錮在了山下,暫時沒有追上來的跡象,這樣一來,兩人在水中行進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費勁。

身後冰層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褚桓先開始聽着,還覺得很正常,但他很快發現,這動靜太響了些,也太持久了些。

南山突然越過麻繩,一把抓住了褚桓的手。同時頭頂有陰影掠過,褚桓驀地抬起頭——只見整個天空都彷彿顛倒了過來。

“沉星島”上那深灰近黑的巨大藤蔓已經全部伸展開,大得無法想像,人在“它”的籠罩範圍內,就好像是沙山上一顆風吹即走的沙爍,小得簡直不值一提。

這座海水山足有近千米高,而褚桓他們已經爬到了距離山頂只剩四分之一的地方,在這樣的高處往下望去,窮褚桓視力之極,竟然看不到那藤蔓的尾巴!

而這無數條百里萬仞的藤蔓竟在同一時間緩緩地抬了起來,要將沉星島正中心的水山攥在其中——那簡直是一隻巨大的手掌攏起手心處一枚指甲蓋大的花骨朵。

“它”會把他們連同這座水山一起,碾成一堆粉末。

這是真正的遮天蔽日、翻雲覆雨。

巨大的隆隆聲中,那藤蔓已經兜頭扣了下來。

此情此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褚桓別無他法,只有苦笑,他不知道袁平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相信他能和這樣的怪物干一架……這是人能完成的事嗎?

褚桓這樣想着,抬頭看了一眼山頂——還有四分之一。

方才袁平能將他們一路送到這裏,眼下的情況雖然是比剛才惡劣一些,但是褚桓覺得自己起碼可以試試。

他早把短刀準備好,就是為了這一刻——褚桓的手在水下已經不動聲色地割斷了自己和南山之間的麻繩,他將麻繩另一端握在手裏,以防南山手感不對察覺出來。

完事以後褚桓趁南山還處在震撼中沒有回過神來,游魚一般地側身豁開水面,往一側滑了出去。

他這一手時間與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手法更是不易察覺,理應馬到成功。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遊走,就被人中途一把抓住了腳踝。

南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收回了目光,正清明又暗含怒意地注視着他。

下一刻,褚桓腳踝處傳來劇痛,彷彿是有一根筋被捉住了,不知南山用的什麼分筋錯骨的手段,他覺得自己的小腿頓時在冰冷的海水中抽筋了,當下使不上一點勁,被南山一手拽了回去。

他的後背與南山的胸口相撞,小綠忙躲了一下,避免殃及池蛇。

南山趁他腿抽筋抽得動彈不得,很快用自己的雙腿纏住了他,騰出手來,扣住褚桓的脖頸,抬起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窩上。

褚桓渾身都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

南山無視身後劈頭蓋臉地向他們壓過來的藤蔓,小聲在褚桓耳邊說:“你方才說過你愛我——”

褚桓嘶聲說:“現在不愛了,我□□大爺,放開……”

南山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個十分粗魯的親吻。

褚桓沒這個心情,幾乎是任憑他施為,暗地裏,他一邊拚命地拉着那條方才被南山暗算得抽筋的腿,一邊抬起胳膊,伸向南山的后脖頸。

可他背對着南山,姿勢彆扭得很,南山立刻識破他的意圖,只微微一側頭,就別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可怕的力量鎖住了褚桓的四肢,南山低聲嘆了口氣:“讓我好好看看你,別掙扎了。”

褚桓的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行將崩潰似的低聲說:“求求你,我求求你……”

南山默然看着他,那一瞬間,守山人年輕的族長眼睛裏閃過他有生以來最深沉的痛苦,隨後,他在褚桓後頸上輕輕一切,力道分寸無不恰到好處。

短暫的昏迷讓褚桓放鬆的身體從海水中浮了上來,南山將只剩下的、只有大半個巴掌長的權杖豎直塞進小綠的嘴裏,讓它叼着,他摸了摸那蛇的頭:“無論如何,不能讓這火熄滅。”

小綠似懂非懂地沖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南山苦笑一聲,卻已經找不到更可靠的人能夠託付了。

他最後又看了褚桓一眼,輕輕一拍小綠的額頭:“走。”

南山眼睜睜地看着那條大蛇拖着褚桓,緩緩地往遠離他的方向游去。

像是親手放下了一朵火種。

褚桓浮在水面上的手抽動了一下,應該是馬上就會醒來。

南山抬頭望向那行將壓到他們頭頂的巨大陰影,不再耽擱,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陰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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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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