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結跏跌坐,別一種
房間裏燈光熄滅之後的最初十幾秒鐘,整個世界其實是寂靜無聲的。我似乎可以聽得到幾十公里之外,繡花針掉落在地上時那細微的聲響。
過了一陣,我聽到一陣有節奏的“咚咚”聲,我知道,那是我的心跳。這心跳的聲音最初極小,後來漸漸變大,變得緊湊,再後來,變得震耳發聵,猶如馬蹄之聲由遠及近……
然後,我彷彿聽到一聲戰馬的嘶鳴。馬蹄聲停頓了片刻,再之後,整個世界轟然崩塌,天地一片混沌。
…………
…………
那個深夜,我終於領略到了類似西方“復活節”的所有內涵和外延……
群魔亂舞之中,我注意到,那些東西似乎對我搭在椅子靠背上的那件紅色旗袍多有忌憚。
它們圍繞在我身旁張牙舞爪,可是每次靠近那件紅色旗袍的時候,其實都會本能的避開。
似乎對於那種極為艷麗的深紅,它們既愛且畏。我不懂這是為何,也來不及思考,只能奮不顧身的衝過去,將旗袍奪在手裏。果然,那些東西愣怔片刻之後,各自退了一步。
我將旗袍胡亂套在身上,那些東西隨即安靜下來。依然圍繞在我周圍,時隱時現,聲音凄厲,面目猙獰,但已經不再往我身上貼近。
於是,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仔細的打量它們。
其實所謂“恐懼”,絕大部分都是對於未知的恐懼。
這幾乎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所有令你感到恐懼的東西,一旦你逼不得已要直面它們的時候,它們原有的神秘和猙獰,都會在一剎那間轟然崩塌,支離破碎。
非止鬼靈。
包括生命里絕大部分令你感到面目全非的恐懼,皆然。
凝視鬼靈的時候,我發現,它們都沒有眼睛。
我之所以特別注意它們的眼睛,這應該是在動物與動物見面,尤其是對峙之時,會本能表現出的一種反應吧。
所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說得多好!
你看一個生靈,只要沒看到它的眼睛,不管它在你面前如何揚塵舞蹈,它都算不上是有生命的,只有你看到它的眼睛,你才初步接觸到它的靈魂。
遺憾的是,這些東西並沒有眼睛。
它們原該具有眼睛的地方,要麼是兩個空洞,要麼就被一些黑紅的半凝固的液體所遮擋,要麼就被披散在前面的頭髮所遮蔽。
其實,即便那些被遮擋住的部分,我也幾乎可以確定,那裏一樣沒有眼睛,即便有像眼珠子一樣的東西,也一定沒有眼神。那兩個原本如同兩眼清泉的地方,如今已經乾涸,裏面只有腐朽和乾枯,不會再有活物。
那麼,它們到底是什麼?
它們是一個相?
虛幻的,縹緲的,可望卻不可及,因為本身是不存在的?
如露如電?
可是,我們人類的生命,不也一樣如露如電?
兩者之間,有何分別?
呢么,它們真的有實體么?
它們的實體,當真來自那些凝聚有千百年來,整個人類的所謂“集體鬼靈潛意識”的某種物事么?
比如古鏡。
比如風鈴。
那麼人類呢?
除卻靈魂之外,我們的實體來自何處?
皮、肉、骨、血,碳水化合……這一切,相對於“鬼靈潛意識”來說,我們的實體,又是來自誰的“人類潛意識”?、
來自上帝?
那麼,上帝是誰?
我相信這裏有“鬼”,並且我這裏具備某種凝聚“鬼靈潛意識”的物事,並且這裏浮蕩了一些“鬼靈”,於是,它們便出現了,我便有了一種經歷,叫作“見鬼”。
那麼,誰相信這裏有“我”?
如果有一天,身邊已經無人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我”,我是不是就會憑空消失,然後以某種虛無縹緲的方式,浮蕩在虛空?
是否,這就是那些走了的人們,因為被整個人類某些約定俗成的方式,定義為已經“不存在”了,於是,他們便改變了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
是這樣么?
我無力的坐下來。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某種長久支撐在心靈某個地方的東西,漸漸抽離……
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其實何等渴望,在我的面前,我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親切的面孔。
可惜,我沒有。
我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夜空,那裏有幾顆小星在閃爍。
世界上自古至今都流傳着各種關於人類毀滅的方式。
可是在這些說法裏,似乎並沒有誰提到:有一天,上帝不在相信我們的存在,於是,人類便不存在了。
或者:有一天,整個人類都不再相信自己的存在,於是,人類便不存在了。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
記得有位學者曾經這麼評價上帝,說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里充滿了凌駕一切的“頤指氣使”。
如今我倒覺得,這與其說是一種“頤指氣使”,不如說是一種造物者必須具備的“堅定”。
“上帝說,要有人類,於是便有來了人類。”
那麼,上帝說過關於“鬼靈”的論斷嗎?
我就這樣安靜的盤腿坐在一堆千奇百怪的鬼靈中間冥想。
我穿着鮮艷的紅旗袍,臉上塗著紅色的胭脂,右手端着一碗大米。
許多天以後,當我的這副尊榮在單位的群里瘋傳的時候,我想一定沒有人能夠體悟得到,這幅經典畫面背後深刻的內涵。
他們只知道,佛祖結跏跌坐於一棵菩提樹下,入於甚深禪定之後,獲得開悟,卻沒明白,其實每個人在某個冥想的瞬間,都有可能成佛,或者至少是無限接近成佛的邊緣。
至少那個深夜,當我仰頭凝視星空,將某種縹緲的閃念卧於深藏在心裏的掌中之際,我身上那件俗不可耐的劣質紅旗袍,便在我生命里具有了木棉袈裟的意味。
“佛祖拈花,迦葉微笑。”
那一刻,我拈着原本用來“招鬼”的大米,我想我塗滿胭脂的臉上也必定帶着某種微笑。
事實上,這在此後的照片里,我也看到了這種微笑。他們說,我當時臉上的微笑,可以與“如花”媲美。
他們不懂。
真不懂。
遺憾的是,我終究沒有佛陀的天分與佛性。
當他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講解自己獲得的“不定見”之時,我枯坐在那裏,無法向身邊的“鬼靈”講解什麼。
我感到很抱歉。
終究,我還沒有獲得開悟。
我只是佛陀的弟子。
那無數個無數次請教佛祖“如何降服”的弟子中間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
門開了,有同事走了進來。
一定是群魔亂舞的時候,我無意識中掙扎和喊叫的聲音驚動了他們。
與此同時,電閘也被拉上去了,房間裏再次燈光通名。
那同事一邊開門,一邊說:“你看你們把劉宇嚇成這副……”他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見到了坐在地上“如如不動”的我。
他大張着嘴巴,愣怔在門口。
他沒見到那些隨燈光隱遁的“鬼靈”,當他見到的這副場景,我肯定他”見我“,遠比“見鬼”還更為驚悚,以及……呃……驚艷。
於是,我驕傲的笑了!
當他們把我送到醫院的時候,除了將我的行為解釋為“夢遊”,可能還有一點“精神錯亂”,以至大半夜的,將自己鎖在房間裏“招鬼”之外,無人可以解釋得了我手臂上,背上的累累傷痕。
有人試探的問我“怎麼回事”。
我張了張口,同樣無法解釋。嘆一口氣,我問那位為我做檢查的醫生:“我有沒有中毒的跡象?”
那醫生說:“目前沒發現中毒,只是皮外傷。像是……”
“像是什麼?”我很敏感的問那醫生,隨之補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你可以單獨跟我說。”
那醫生想了一下,臉上還是一臉不解的神情,“也沒什麼不方便的。只是真的很奇怪,有的傷口,像是被破鏡子、破碟子之類的邊緣划傷的,有的像是被某種植物,比如蒺藜之類刮傷的,有的像是被筆尖划傷的……”
我迷惑的看着他。
醫生問我:“聽說,你當時一個人待在屋子裏?”
我點點頭。
那醫生猶豫片刻,“你是學醫的,也有文化。咱們說話不必繞彎子,我就問你一句。”
“你問吧。”我很平靜。
那醫生說:“你為什麼要自殘?”
“自殘?”我好奇的看他。
醫生說:“傷害你的東西,似乎在你房間裏都有,你用那些東西,躲在房間裏自殘,這其實顯而易見,對吧?”
我無言以對。
醫生說:“你休息會吧。我們這種鄉村醫院裏,沒有正兒八經的心理醫生,我建議你換個好的醫院,進行一些適當的心理輔導,我認為這真的很有必要。”
看着醫生那真誠的眼神,我只好點點頭:“嗯,好的,謝謝您的提醒!”
醫生關門出去了,我獨自躺在床上輸液。
打開手機,我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己坐在地上冥想的那副尊榮——一身紅旗袍,臉上塗滿鮮紅的胭脂,右手托着一碗大米,舉在右邊耳畔,左手平放在盤着的雙腿之上。
這畫面非常經典!
因此,我並沒有覺得自尊受到任何傷害,我只是再次驕傲的笑了一下。
他們懂什麼?!
一群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