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籌碼
兩位雙生帝姬白天宴時,京城漸漸入冬。
不知不覺間,姜嬈才發覺已經來到這裏將近一年的光陰,而距她嫁給武安侯的吉日,越來越近。
寬袍廣袖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也快要遮不住。
百日宴交由皇后操辦,皇上整場不過是略過來坐了會兒,並不是十分上心。
宴會隆重,皇后以彰賢德,特地為兩位帝姬增選了乳娘和婢子各四人,且囑咐了白昭儀仔細留心,待帝姬滿周歲時便可選貼身伴讀,要她自己拿主意。
表面上看來,是皇後娘娘體恤姐妹,胸襟廣闊,但事實上,誰人不知那白昭儀早產傷了元氣,身子一直未能大好,莫說是承恩雨露,即便是多動些也會頗感疲累,皇上幾乎不曾再臨幸過,從前那個豐腴明艷的可人,如今活生生地成了藥罐子。
對一個毫無威脅的妃子十分眷顧,可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席間聲色犬馬,觥籌交錯,因着帝姬的緣故,白昭儀安置在皇上左側,略低於皇后,倒成了此次中心人物。
“陛下您嘗嘗,這是嬪妾宮中秘制的桃花肉脯,清香潤口。”白昭儀挽起袖子,夾了一塊過去,衛瑾咬了小口,點點頭不置與否,對於她的殷勤服侍並無回應。
白昭儀心知自己如今恩寵彌消,但仍是不甘心想要搏一搏,今夜就是最好的機會。
她體貼地替換了碟子中的肉脯,將原該婢子的做活攬了過來,執銀勺盛了一盅藕荷玉露羹奉上,“陛下要保重身子,既不喜主食,飲這羹湯是最宜,補養功效甚好。”
衛瑾終於側頭,投來一絲動容的目光,將那羹湯飲盡,又吩咐宮人替白昭儀端來文火燉煮的枸杞蜜棗湯,“倒是你該仔細補養,瞧着又瘦些了,明兒再換個太醫來。”
不過是一句話,就教白昭儀受寵若驚,遂趁機多言了幾句。
衛瑾倒是沒有厭煩,且教乳娘抱來兩位襁褓中的嬰孩,極是耐心地逗弄了一番。
宴會的氣氛漸漸融洽。
不多時,皇上便要離席,白昭儀縱然使出手段百般挽留,終究是沒有效果。
但就在眾人以為到此為止時,局面突然峰迴路轉。
璇璣端上擬好的冊封詔書,當場宣讀。
晉昭儀白氏,為白妃,遷至瑤華宮,居一宮主位。
一時白妃新貴,眾妃便自要趁此機會,你來我往一番。
第二日,各宮小主們紛紛攜了賀禮,往瑤華宮去探望帝姬。
姜嬈如今今非昔比,頂這個長公主的名頭,白妃亦是發來邀請。
是以她刻意避開了高峰,擇了將近傍晚的時辰才動身往瑤華宮。
賀禮簡約而名貴,兩顆玉琉璃打造的長命鎖分別裝在烏木鑲金的匣子裏。
因為有孕在身,姜嬈對於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嬰孩感覺很是親近,便伸手接過來抱了一會子,當她低頭仔細觀察那容貌時,不禁越看越生出一絲古怪。
見姜嬈不語,瑩霜遂道,“奴婢看兩位帝姬好樣貌,只是文嫣帝姬和玉嫣帝姬的樣貌卻差的甚遠,文嫣帝姬瞧着像陛下呢。”
後半句話,似是感到了甚麼,瑩霜猛地住嘴。
姜嬈心下惴惴,瑩霜沒有說出口的話,只怕就是這玉嫣帝姬雖是白妃誕下,但五官卻一點也不似其母,竟然,會和皇后長得有五分相像!
這實乃太過匪夷所思…
電光石火的瞬間,姜嬈只覺得心裏有一處漸漸通透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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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嬈出嫁的飾品妝奩,皇后極是熱心張羅,源源不斷送入初棠宮去。
午後,有宮人傳話,說是碧梧宮的臘梅開的好,連玥請長公主移駕賞花。
姜嬈笑了笑,簡單地梳妝便乘步攆過去,連玥不過是幌子罷了。
臘梅香氣傳的很遠,沁人心脾。
連珏便在縷縷梅香中踏步而來,清風傲骨,顯得頗有些遺世獨立的姿態。
展手便喚宮人再取件連玥的毛麾過來。
“大婚過後,不知你願與我隱遁滄瀾,還是留居京中?”連珏開口,彷彿在詢問相交已久的故友一般。
“不知武安侯還存了隱遁的心思?”姜嬈漠不關心,他連珏很是體貼,將她扶到特質的軟榻上靠着,掀起眼帘,“陛下要的是武安侯,而並非珏本身。”
姜嬈是明白的,衛瑾安撫連氏,不過是藉機吞併連家兵權,集權統一,至於武安侯入仕與否,他並不關心。
況且觀武安侯言行,心思不在廟堂。
“你可願同去?滄源四季如春,宜室宜家。”他笑容清澈,這一刻,幾乎讓姜嬈覺得他對自己是真心而為之。
京城有太多的恩怨沒有了結,她不會走,也走不了。
連珏明白面前女子的猶豫,便岔開話題,起身攜了一朵紅梅,彎腰別入她的鬢髮間去。
如此相似的場景,歷歷如在昨日。
連珏溫潤的便如同柔和的美玉,教人能卸下所有防備,若真與他攜手一生,只怕也是平和安寧的。
只是…姜嬈緩緩張開雙眼,如火的紅梅漫天覆蓋下來,映在眼瞳。
她還是喜歡那個男人強硬的姿態,俯身耳旁,“好看,就戴着罷。”
當時那無心的花前月下,便是早已註定的劫數,姜嬈知道自己不願放下。
但她更知道,有人比她傷的更深。
這一場無聲的對峙和磨損,若能柳暗花明,便是水到渠成,自己既然能留下孩子,又怎會在乎所謂的兄妹親緣?
她在等他,等到他不顧一切的那一日,便是盡頭。
目光不經意地投向遠處,她遂收回來,專註於梅花,聽着連珏淡淡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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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要過去?”高言見皇上立在樹下許久,遂硬氣膽子問了。
衛瑾面無表情,轉身折返往內城而去。
含元殿內,悄無聲息,馮淵推門而入,頷首跪拜,“回陛下,凌平王明日啟程回封地,沿途所有兵力網羅密佈,於此同時,據探子來報,已有兵馬暗中集結。”
衛瑾眼風凜冽,“源頭何處?”
馮淵言語利落,“正是吳西封地,凌平王的地盤,且並非朝夕,已然蟄伏已久。”
“很好,”衛瑾笑的森然,“不愧是父皇看中的人,有些真本領,倒不枉朕費這一番功夫。後方事宜,進展如何?”
“密謀名冊上的三名反軍將領,妻兒父母共三十九人,全數暗中控制,插翅難逃,只待聖命。”
“與君子謀,講究的是禮法,”衛瑾闔上手中捲軸,“與虎狼謀,比的是誰更陰狠。”
馮淵抬頭,正與那幽深的眸光對上,不寒而慄。
即便是效忠了數年的主人,但衛瑾的狠辣,猶是讓他膽寒。
兵者,不禍及老幼,但皇上卻將反軍將領的族親老弱婦孺盡數用以鉗制,若一旦有變,便是血流成河、屍骨未寒的死地。
誰又能拋棄妻子,泯滅倫常?舉兵造反不外乎謀權奪勢,但若無後無家,那麼滔天的權勢也不過是黃土一柸罷了。
皇上看的太透徹,絕非一兵一將可以挽回局面,這一次,凌平王是在劫難逃了!
璇璣進來奉茶時,含元殿早已恢復如初,暗香浮動,撩人心神。
任誰也看不出,這裏不僅是紅粉窟,更是修羅場。
尚功局的綠玉牌已經送來,璇璣恭敬地奉上。
衛瑾盯着殿外斜落的夕陽,剋制下心頭瘋長的慾念,現下還不是時候,待塵埃落定,便是三千江水,他也會不惜一切奉上,共紅顏一笑。
但是,那個如今笑顏如花陪在別的男人身旁,每每瞧見,都會讓他無法剋制。
兄妹、血緣,和失去她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抬手撂起,他笑的俊美,“仍是去陳芳儀那裏。”
自從姜嬈消失在含元殿後,陳芳儀便恩寵鼎盛,獨佔鰲頭,教華賢妃、柳妃等人望塵莫及。
落月亭建在東桑山腳下,姜嬈在亭中等了許久,陳芳儀才錦衣翩然地到來。
她婉婉一笑,“不知長公主喚嬪妾來所為何事?”
姜嬈款款笑答,“坐罷,此地並無外人,鄭秋。”
陳芳儀一副不明就裏的模樣,柔弱的像是受驚的白兔兒,“陛下晨起時吩咐午膳要用嬪妾親手做的酥點,恕嬪妾不能奉陪。”
姜嬈挑起一縷髮絲,在指尖把玩,並沒抬頭看她,“今日不說皇上,不如來說一說你最在乎的凌平王罷。”
陳芳儀掩飾的極好的面容,微微一僵。
女人再強大,也逃不過情之一字。
但她很快就掩蓋過去,“嬪妾不通朝政,恕不奉陪。”
姜嬈徐徐站起,立在原地未動,“今晨凌平王啟程回吳西封地,但可惜,只怕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陳芳儀的步子,收了回來,她回眸,只是笑。
但那笑意里是剋制不住的情緒,一閃而逝。
姜嬈沒有心思理會她會如何應對,只是語如連珠,“臨走前,我替你送了他一程,直到現在,他都在挽留我的心,還說要帶我去吳西,你說,可笑不可笑?”
陳芳儀終究忍不住,問道,“不知公主所言的兩件事中,有何聯繫。”
姜嬈一步一步逼近,輕輕揮袖,帶起一陣極淡的馨香,“自然是有的,舊情人見面,溫存體貼,耳鬢廝磨,而我特地為他秘制的失魂香,他沾去了大量,京城外必經的官道上,兩側栽有茂密的樺樹林,失魂香遇樺樹籽便會催發藥性,五內俱損,心脈盡斷,”她換了一口氣,握起她的手,“鄭秋,你應該知道的,我極是記仇,當日他棄我不顧,流放永樂宮要我殉葬,害我投井,我都記得。”
陳芳儀的臉色已經煞白,精心偽飾的神態也逐漸崩壞,“那,你欲如何?”
“我要他死,來補償當初虧欠我的一條命。”姜嬈言語輕柔,如三月微風拂面,但眸子裏卻是冰封一片。
“不…你不會,你不能。”陳芳儀只是搖頭,此時,她才是姜嬈所認識的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