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黎家嫁妹,喜臨門卻起波瀾
nbsp;同治七年正月廿二,宜:納采、訂盟、嫁娶、祭祀、開市、出行。忌:上樑、開倉、出貨財、造屋、造船、理髮。
廣州西關第十甫連登巷裏一戶人家門前張紅結綵,喜氣盈門,去年省城飢荒時的yin霾似乎被喜氣全衝散了。
你若問連登巷裏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周圍街坊都會告訴你,今天是黎仁超的六妹黎敏出嫁之ri。
“什麼?身為廣東十虎之一的黎仁超你不認識?好吧,一看你就是個讀書人不認識武林人士很正常,但是心算神童黎元方你總該聽說過吧?沒錯了,就是那個從小就能幫家裏打理賬目,開蒙還不到一個月就已經會背《三》《百》《千》的黎家二公子,聽說還會講一口流利的鬼佬話。我怎麼也知道的?哎喲,他們家的傭人哪個月不在我耳邊炫耀幾遍啊。我?我是珠巷賣菜的老黃啊,黎家的孩子這麼聰明那得說多虧吃了我賣的菜,各位老闆以後也來照顧我生意啊。”
“這算什麼神童?我佛山有一個更厲害的,同是本縣人士,就住在我們佛山福賢里的桑園,名字叫戴鴻慈,剛過十歲就考取了童生,今年才十五歲而已,聽說就要參加院試。院試十五歲考的是‘幼童’,他准中。買‘闈姓’我就打算押他了,到時候肯定能賭贏。”闈姓是當時廣東的一種博彩方式,猜中科舉考試中榜者可以得獎。
“城裏面有兩個也很了不得哦,說來都和黎家的二位公子差不多大。一個是十歲的梁鼎芬,聽說去年鬧飢荒時他父母被亂民所殺,現在寄養在他姑姑家裏,他父母在時他就已經在番禹縣試中嶄露頭角,另一位——”
“另一位我認識,七歲就能吟詩作對,堪比初唐駱賓王的,是叫丁仁長的沒錯吧,我和他家住的很近。”
黎宅外面人聲沸揚,熱鬧非凡,周圍不少親朋前來道喜,門前還散站着十幾個轎夫和吹鼓手,正等着迎親隊伍的到來。一頂披紅花轎停靠在大門右側,讓出了靠近巷口的門左和大門位置,是為方便迎親的新郎官走馬停韁。路過的人都能看見,黎家青石門框上過年時貼的對聯還沒有揭去,上面又新裱了一幅紅紙描金行楷對子:chun暖花朝彩鸞對箅,風和ri麗紅杏添妝。上有橫批:比翼雙飛。
進門轉眼就能發現兩扇向里敞開的黑漆櫸木大門上也貼着一副,左右各寫五個正楷大字:祥光擁大道,喜氣滿閨門。繞過門廳的屏風便是正廳,正廳北牆上掛着一副富貴花開捲軸圖,上面畫著盛放的牡丹旁邊還題着字:富貴滿堂,道光己酉年黎——敬堯作,底下一個yin篆小紅印:敬賢齋。
正廳里,黎仁超和三叔黎敬禹正陪他二妹婿潘諫明飲茶閑聊。黎仁超剛到而立之年,蓄着齊唇短須,身穿一件象牙白儒衫,外罩藏藍sè正開襟長袖馬褂,面如冠玉,溫文爾雅,不認識的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一個技擊高手。
黎敬禹已年過不惑,消瘦的臉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他十幾歲時就來省城闖蕩,曾在好幾家典當行里做過朝奉,練就了一雙好眼力,當押業同仁多數都要尊稱他一聲黎叔。如今他在黃沙大街信亨大押擔任司理(駐沙面的洋人也稱經理),拿着分紅,還把侄兒黎仁超帶出來,培養成了押店裏的朝奉先生。
黎敬禹左手邊上座上坐着一個已然兩鬢斑白的老人,這位老人姓趙,是黎仁超的舅父,和黎仁超的大姐一起從老家汕頭趕過來,專程來送外甥女出嫁的。老人身體康健,聲音洪亮,就是耳朵有些不太好使了。下首又坐着一些別的親故近鄰,雇傭多年的傭人陳平在旁邊伺候着添茶倒水。
另有不少場面上的朋友都被黎仁超的二弟黎仁傑領到十三甫翠香樓去了,和黎仁傑一起的還有他的五妹婿張貴州。家裏空間有限擺不開許多席面,十三甫至十八甫是當前西關最繁華的地方,到那才有承接宴席的酒樓。
黎仁超的大姐以及其他幾個妹妹都去了正廳右邊的西閨閣,那裏是新嫁娘的閨房。黎文氏也在那裏向阿敏交代一些新婦該注意的事情,婆婆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這些只能由她這個做大嫂來做。
正廳後面有個小天井,天井西側擺着八抬嫁妝,其中五抬是黎仁超黎仁傑兩兄弟置辦的,另三抬是新嫁娘姐妹送的添妝。天井zhongyāng位置立着一具木人樁,本來按着黎仁超從白雲山能仁寺高僧,了塵大師那裏得來的武學傳承,只是北少林的七星拳和散手擒拿等幾樣拳腳功夫而已,是沒有木人樁的。但是某一天他的次子黎元方‘突發奇想’,極力提議黎仁超弄個木人樁來做對敵練習,說是比每天只做套路練習更好。嘗試了一段時間,就黎仁超自己感覺,實際效果確實不錯。
木人樁旁邊還擺着一個兵器架子,架子上有刀槍劍棍,拐子鐵尺,但除了鐵尺外其它都是用白蠟木製成,又裹着粗布草繩,同樣也是用來做對敵練習的。拿着這種兵器,穿上防護xing衣物,黎仁超就能和他二弟黎仁傑放開了手腳對陣,比武館裏當擺設的鐵兵器實用多了。兩年下來,黎仁超和武林同道較技切磋的時候,往往一開始在氣勢上就已經壓倒了對方。天井周圍屋檐下還排放着一些石鎖石錘之類提升力量的器具。
正廳後面小天井的東側就是飯廳,飯廳桌子上放着半籮筐今早上從前巷口糕餅店送來的喜餅,是派發給周圍的街坊鄰居之後剩下來的,黎元方和他的幾個兄弟正一人手裏拿着一個圍坐在那裏大吃,平時他們可沒有機會這樣敞開了的吃零食。
從這些少年裏很容易就能找到剛才外面說的黎元方,因為別人都穿着寶藍、花青、絳紫或者紫羅蘭sè的錦緞長衫,外罩一件覆有胭脂紅sè綢面的無袖馬褂,戴着縫有紅sè滾邊的黑緞**帽。這些全都是新年時剛給做的衣裳,今天家中有了喜事,被爹媽給翻出來略加改裝然後又給套上了。
只有黎元方是一身短打,上身銀灰sè正開襟箭袖嗶嘰馬褂,下穿同樣銀灰sè嗶嘰布料四片裁剪帶中線的褲子。而且馬褂沒系扣子,露出裏面純白sè棉布短衫,短衫上繞着脖子圍了一條很喜慶的紅sè長圍巾。頭上又戴着頂紅sè**一統帽,只是這帽子底部沒鑲滾邊,前面額頭位置卻增加了有三寸長寬的拱形帽檐。腳蹬一雙黑sè薄底雙層棉質布料及踝短靴。走近了看,果然是一個俊逸出塵的靚仔,目若漆星,面如傅粉(早晨起床之後真的被他老媽抓去在臉上敷了一層香粉),和周圍其他少年人比起來,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氣質。就好像是成熟,怪異的,不應該出現在少年人身上的成熟感。
一個有故事的男孩(男人)?確實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裏面。
已經重生好幾年,但黎元方還是很難接受自己去穿身邊兄弟那樣花花綠綠,極具當代風格氣息的服裝,也極少佩戴如香囊、荷包、玉件、銀鎖之類的飾品。只是在手腕上套着一串紫檀佛珠,那是他師祖送給他的,他老媽面提耳命,勒令他謹記要隨身攜帶,以保平安。倒是被圍巾掩蓋的脖頸上還戴着一個用黑繩串起來的寬厚型銅指環,不過銅指環並非飾品,而是類似於指虎的武器,指環的一側外端有個圓釘形的“卍”字突起,可以增加徒手搏擊的殺傷力,製成指環更具隱蔽xing。
“等着迎親的來了之後,你們就按我編排的節目上,一定能讓小姑丈把身上所有的紅包都掏出來。”黎元方咽下嘴裏最後一口雞仔餅,拿方巾擦了擦手指說道。
黎元方雖然只有不到八歲的年紀,可在身邊這十兄弟當中,是真正的頭領。他親兄黎元安和表兄吳哲、潘銘鏜、潘銘鈺都很服他,另一個前天從汕頭來的大姑媽家的表兄周廣元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論黎元方說什麼都只是點頭,其實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手裏的那塊核桃酥上。至於小弟黎元慶,二叔家的黎元灃,表弟潘銘鍾、潘銘鎧以及兩個小表妹吳楠和潘映紅,那更是對他說的話從不質疑。
見周廣元吃完手裏的糕餅又到籮筐摸索,黎元方把籮筐往另外一邊推了下,說道:“表哥,再這麼吃下去等會你還有沒有肚子裝別的?酒樓里送來飯菜也很好吃的,我昨晚可是聽說,你大阿舅定了翠香樓的招牌菜,烤ru豬和白灼蝦哦。”
有了別的期待,兄弟幾個都不想再吃喜餅了,六歲的元慶更是把咬得只剩下半塊的餅塞到大哥元安手中:“我吃的真好飽哦,還有這點大哥你幫我吃吧。”
周廣元因為是從老家汕頭來的,和飯廳里這些表兄弟不是很熟,所以一吃完東西就站起來說道:“那我去找我姐姐了啊,吃飯時你們記得叫我。”然後就跑出去了。
陳平的老婆陳氏阿梅從飯廳南面的小廚房裏出來說道:“少爺小姐可都吃好了?要不元安、元方兩位少爺領他們出去玩吧,我把這裏收拾收拾,等着酒席送來了也好有地方放。”
“知道啦梅姨。”黎元安站起來道:“走咯,請大家都到我房間玩吧。”說著,一口把元慶塞給他的那半塊餅全放進嘴裏,抱起只有四歲的堂弟元灃就往外走。
“玩什麼?”二姑媽家的老三潘銘鍾問道。
飯廳里只有黎元灃和潘映紅兩個最小,映紅讓她二哥銘鈺領着,她大哥銘鏜一聽說要走立馬就竄了出去,好像要和誰賽跑似的。
吳哲想了想,說道:“大富翁。怎麼樣?”這個遊戲是沒有人數限制的,而且這裏多數人都會玩。
“好啊。”幾個人都同意。
“你們稍等一會,我去拿圖紙和骰子。”黎元方出門往西北角自己房間走去。表哥吳哲的卧室隔在他和元安兩人的房間之間,自從三姑媽也隨姑父去世之後,吳哲和吳楠就寄居在了這裏,也算是黎家的一員。
黎元方的房間和兩個哥哥那裏的佈局差不多,靠門近光的地方擺放着書桌,往裏就是一張木床。木床床頭有床頭櫃,床尾有小書櫥,書櫥里除了列着一大摞開蒙讀物以及整套的四書五經外,還有一部全二十四本幾乎被翻爛了的《三國演義》,旁邊散放着厚厚一沓或是寫滿蠅頭小楷混搭洋文、或是畫著凌亂圖畫的草稿紙。唯一與他兩個哥哥房間不同的是,正對着門靠北牆邊放着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
這鋼琴是一個來廣州做生意蝕了本的洋人盡當給押店的。所謂盡當,就是把當值扳到最高的限度,押主事先聲明盡當,要求櫃面給予最高當值。盡當一般不打算贖回,所以櫃面給的價高一點點后,也會考慮儘快脫手,免得壓在貨艙佔用空間資源。
剛在書桌底下的柜子裏找到玩大富翁用的圖紙用具,他大姐黎韻和表姐周芸琪領着個小尾巴周廣元就進來了。“在這裏啊,其他人呢?”大姐頭黎韻問道。
黎元方把十來個形狀各異的棋子和骰子卷進疊好的圖紙里,答道:“都在大哥房間裏等着玩大富翁,什麼事?”
“門口來了一大群討喜的,正唱蓮花落呢,來問你們要不要聽。”黎韻說道。
所謂討喜,就是乞兒到有喜事的人家裏去唱歌,說吉利話,索取喜錢,一般人家為取個吉兆都會給這些乞兒封個紅包的。這些乞兒唱的歌朗朗上口,詼諧幽默,很招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喜歡。
“我是沒什麼興趣的,不過別人可就難說啦。”黎元方看着手裏的大富翁道具有些糾結:“拿過去還有沒有人玩啊?”
“給我吧。”黎韻剛從弟弟手裏接過去轉手又送給了周芸琪:“表姐在我家裏幾天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你,明天你就要跟姑媽回去了,這個小玩意就留着做個紀念吧。元方做的,裏面圖紙上有遊戲規則,很有意思哦。”
“喂,阿韻,你要不要這麼乾脆利落啊。”黎元方驚嘆道。
芸琪有些靦腆的擺擺手:“表弟的心愛之物我怎麼好意思要呢。”
“什麼心愛之物,不過是一套玩具罷了,有空可以再做一副嘛。是不是啊元方?”黎韻轉頭看向弟弟,大姐頭氣勢十足。
黎元方點頭:“沒錯,表姐你就收着吧。”然後看看正四下打量自己房間的周廣元:“等會我再去取件上好的兵器送給表哥,還望表哥不要推辭。”
“什麼兵器?”周廣元興緻勃勃的問道。
“呃,‘絕世好劍’怎麼樣?”這件兵器至今沒人使用,一直掛在他大哥房裏做擺設。
周廣元小聲念了兩遍名字:“‘絕世好劍’這名字好爛啊。”
“那——沒辦法,看來只有把我的兵器送給你了。”黎元方說著,轉身從自己床底下掏出一把長五尺,寬四寸的,做工一般的黑漆杉木大劍來:“此劍名‘玄鐵重劍’,南宋年間神鵰大俠楊過的獨門武器,表哥你看怎麼樣?”
周廣元一看這麼大件兵器,不由贊道:“真是好東西,你剛才說的什麼大俠?”
黎元方把劍高高舉起:“行俠仗義,至情至xing的神鵰大俠,身邊有一隻極通人xing的黑羽神鵰,三十歲后,縱橫江湖未曾一敗。”
“元方表弟,我就要它了。”周廣元激動地說道。
黎元方雙手捧劍遞了過去,在他表哥抓住劍的時候,卻頓了一下鄭重說道:“表哥,這把劍從此就歸你了,你以後要謹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孝敬姑媽,幫扶弱小,切不可讓寶劍蒙塵啊。”
“嗯!”周廣元也是鄭重點頭。
黎韻很是無語,芸琪滿臉愕然的看着這兩兄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走,叫上其他人一起聽蓮花落去。”黎元方揮手出門走在前面,周廣元扛着木劍緊隨其後。
叫上其他人,一眾少年穿過正廳和長輩們打過招呼,來到門口。只見門前圍着十幾個乞兒,其中一個領頭的正扯着轎夫在一邊閑聊,有六個參與唱歌的,其餘都在其中濫竽充數,坐等領紅包。那六個乞兒唱的聲音倒是不低:
“鳥聲歌唱百花廳,花間兩把誓盟定,
花香引來情蝶影,chun風笑面共訴情。
共訴請,將婚定,恩愛甜面笑迎,
共聚得意忘形,百花吐艷情蝶穿花叢。
百花開放更鮮明,鴛鴦戲水共頭並,
蜂飛繞花現蝴蝶影,青山秀sè佳境,
美景充滿柔情,佳人永效情蝶穿花叢。
……”
唱完之後,那閑聊的丐頭走上前來,面朝黎家大門拱拱手高聲道:“今ri艷陽高照,鸞鳳齊鳴,正是黎老爺嫁妹的好ri子,小的們在這裏祝賀黎小姐擇得佳婿,百年好合,心心相印,同心永結啦。小的們還祝黎老爺家財萬貫,兒孫滿堂,事業發達,長壽安康。”
這時侯,傭人陳平拿着一把早就準備好的紅包走出來拱手笑道:“多謝多謝,這裏有些紅包請各位收下,做個飲茶潤口之資。另備六包喜餅,也請一起收下。”
陳平給乞兒每人一個紅包后,轉身又去拿來喜餅送出。
那丐頭接過喜餅隨手分給了身邊之人,然後掂掂手中紅包,內有兩塊鷹洋銀元,再看其他人的都只是幾十文銅錢而已,轉頭對陳平不滿道:“黎家也是這附近的大戶,怎麼就只給這點銀錢打發我等,今天黎仁超么妹出嫁,少說也得給我們封個十兩的紅包吧。”
“十兩?你以為銀子都是大風刮來的!我們黎家哪裏什麼大戶,少在這裏訛人!”陳平愕然而怒道。
“既然如此,那就對不住了。”那丐頭說完轉身就走。
黎元方在這裏看出一些不尋常來,大喝道:“等等!”可那丐頭哪會理會一個小孩,領着屬下根本不作停留,疾步轉出巷口就走遠了。
正讓人琢磨不清那丐頭離去時那話的意思時,那丐頭離開的反方向有人喊道:“黎家的人聽着,你們的轎扛已被我等關帝廳人馬取走,若想重新拿回去,且帶一百兩紋銀到湄洲會館贖取,速做決定,可別耽擱了新娘子起轎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