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廟救人
荒山,孤廟。幾道悶雷后,原本晴亮亮的天空轉眼間陰暗如被墨洗,頃刻大雨滂沱而至。
陰沉如晦的天色中,一道白影如閃電刺破黑幕,足不點地掠空穿行,滂沱的大雨在頭頂三尺處盡數化為白霧蒸騰而去。
數道閃電“咵喇喇”閃過,刺目的亮光下閃映出那人的面孔,冷寞如亘古不化的萬年雪山,深身散的寒意比冷雨更甚。疾馳的身形中雙臂環抱一人,披風覆蓋看不出面目,隱隱可見窈窕纖形。
白衣人懷抱一人,足下卻毫無凝滯,驚鴻閃電般掠近廟前。廟門殘破,隱隱透出火光,顯是有人先至。白衣人望了眼懷中女子,決然掠入廟內。
廟內佛像破敗,顯是荒棄已久。佛像前的空地上架着一堆柴火,火不大,卻在冷雨晦暗的天氣中散出淡淡溫暖。
廟內,三人分散而坐。
最靠近火堆的是坐在東面的藍衣青年,年紀約摸十**,及肩的黑未挽髻,只用一條藍色帶子鬆鬆系住,簡單,卻透出抹隨意洒脫的味兒。肩上斜挎一隻深藍布袋,手執書卷垂靜閱,神專註,似對周遭一切無聞,只間或在火光將弱時扔入幾截枯枝,防止它熄滅。
藍衣青年左側,一個四十餘歲的髭鬚大漢衣襟大敞,斜倚神龕,神散漫,蒲扇般的大手抓着一隻酒罈,雪亮酒柱仰面傾入,一廟儘是酒香,那大漢自顧自豪飲,旁若無人。
稍遠的角落裏橫躺着一個乞丐,身上的麻布衣服破破爛爛卻頗為乾淨,一根滑光溜溜的青竹竿歪躺在胸口,散披拂在面上看不出樣貌,從破衣露出的皮膚來看,年歲不大。
白衣人冷目一掃尋了個靠近火堆的位置,盤膝而坐,雙臂微伸,將懷中人放於膝上,披風輕滑下露出那人秀如雲。
“淺淺,你覺得如何了?”
白衣人峻如刀刻的面龐一瞬間柔和下來。
少婦容顏清麗,卻面色蒼白,笑容倏然絢亮,語音清悅溫柔,“天哥,我很好。”
“辛苦你了。”白衣人冷目中浮起一抹歉意。
少婦蒼白纖細的右手輕撫凸起的腹部,溫婉一笑,正待說話,秀眉倏地一蹙,痛楚橫生。
“淺淺?”
少婦喘息一陣,縴手抓緊白衣人,苦笑道:“天哥,我感覺,孩子快要出來了!”
白衣人驚住。片刻峻眉一聳,將妻子身上覆蓋的披風撲展於地上,俯身將她置於其上,右臂一拂地上數道枯枝根根飛起斜插入地。白衣人解下自身外袍支在枯枝上,做成屏風遮住妻子。
少婦屈起雙腿,壓抑的呻吟聲時斷時續。
白衣人恆定如冰峰的面龐此刻滑過一絲惶急,一膝半跪在地,軀幹卻仍挺得筆直,薄如刀削的嘴唇緊抿成線。
廟外大雨如注。
少婦微弱壓抑的痛吟聲掩沒在雨聲中,汗水濕透重衣,指骨幾乎捏斷。
……
柴火添了數道,那孩子卻似乎出不來。白衣人緊抿的薄唇隱隱咬出血絲。
飲酒的髭鬚大漢猛然放下酒罈,濃眉皺起。那橫躺在地的麻衣乞丐不知何時也坐起來,喃喃道:“這孩子怕是難生!”
話音方落,一道冰冷如劍的目光飛刺過來,那乞丐頓時心頭一寒,不由得噤聲暗道厲害。白衣人目光環視一圏,倏然落在那藍衣青年身上。
“劈啪!”火光微響。
火堆旁的藍衣青年緩緩抬頭,跳躍的火光映照出一張俊秀無儔的面容。白衣人目光凝注在年輕人手中的書卷上,頓時目射奇芒,“你,大夫?”
“山野郎中。”
藍衣青年人淡笑輕,眸中倏然掠過一道異彩。
白衣人手緊了緊,回頭望了眼難產的妻子,嘴唇一抿,“有勞大夫!”聲音晦澀,顯是甚少有求於人。
藍衣青年放下手中的醫書,長身而起。繞過枯枝“屏風”,右掌貼在少婦凸起的腹部,不由得眉尖微皺,“尊夫人胎位不正,孩子很難出來。再拖下去,母子均是危險。”
白衣人一震,半晌艱難道:“保大人。”
藍衣青年眼瞳掠過一抹欣賞,眯眼一笑道:“或許大小皆可保住!”
白衣人目芒大盛。
藍衣青年唇角微勾,盪起一道詭異笑容,眼神透亮亮的直逼人心。
“剖腹取子,閣下可敢?”
“啊!”
噤聲不語的麻衣乞丐悚然出聲,連帶那雄豪的髭鬚大漢亦是滿面驚詫。
“以刀剖開產婦肚腹取胎,再以線縫合。”藍衣青年說的雲淡風輕,彷彿口中說的不過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髭鬚漢子嗔目而起,“胡鬧!肚腹剖開焉能有命?”
白衣人全身寒意迸,無形壓力如萬年冰山橫空而墜,目光冰冷如刀,真刺入五臟肺腑。
藍衣青年全身衣袍在白衣人氣勢下無風自起,卻神色不改,笑容淡定自如。“閣下可敢?”
冷風挾着冷雨扑打飛入,空氣寒冷如被冰封。
“好!”
白衣人斷然一字。
藍衣青年唇角微彎,從布袋中掏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瓷瓶,擲給白衣人,“這是麻沸散,給產婦服下,開刀時便不會痛。”
麻沸散?傳說中的華佗神葯?麻衣乞丐和髭鬚大漢雙目睜圓。
白衣人目光閃動,依將瓷瓶中的藥水喂妻子服下。不一會兒,那少婦的呻吟聲漸漸弱了去,雙目闔閉似昏似睡。
藍衣青年又從布袋中取出一個銀制小酒壺,壺蓋方啟,那髭鬚大漢便聳眉道:“好烈的酒!”
藍衣青年手中倏現一柄薄如蟬翼的銀刀,將銀壺中的烈酒遍淋小刀。
那髭鬚大漢連聲道可惜,年輕人向他眨眼一笑,持刀俯下身去。
廟外雨聲如疾雷迅鼓。
“咔哧咔哧”的割肉聲從遮擋的披風後傳出來,竟是聲聲清晰入耳,讓人雞皮直豎。
髭鬚大漢和麻衣乞丐俱是面色緊繃,四目一霎不霎。白衣人挺直立於旁側,手背青筋鼓鼓跳動。
“咵喇喇”幾道閃電劃過。陡然,一聲宏亮的嬰兒啼聲劃破窒悶空氣穿刺入空中。
髭鬚大漢禁不住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好傢夥!終於出來了!”那麻衣乞丐長長吐出一口氣,方驚覺後背衣已盡濕。
白衣人接過孩子,一把扯下身上短衫包好,目光清冷中微帶柔和,擔憂地望向仍昏迷的妻子。
便聽得一陣陣針線穿肉的聲音,不一會兒那藍衣青年長身立起,淋酒洗去雙手和刀刃血污,收刀入袋,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
白衣人凝目看去,只見妻子白若凝脂的肚皮上縫合后只餘一道細細的紅痕,不細看簡直難以看出刀傷的切口。便見藍衣青年掏出一個玉盒,一打開頓時清香撲鼻,食指微挑出指甲蓋大小的白玉膏體,輕輕抹在那道紅痕上。不一會兒,縫線的刀痕竟漸漸淡去,直至無痕無跡。
白衣人八風不動的冷目頓現驚訝之色。
藍衣青年拍拍雙手,施施然起身,笑道:“大功告成。”
眾人不由鬆了口氣。
一會兒功夫,少婦緩緩睜開眼睛,神疲憊,“天哥,我們的孩兒?”
“兒子。”
白衣人屈身將嬰兒遞到她身前。
髭鬚大漢和麻衣乞丐瞠目結舌,面面相覷,“神了!”
髭鬚大漢陡然軒眉大笑,“妙極妙極!某家今日大開眼界!”說完右掌一拍,酒罈中一道白色酒箭勁射而出,“小兄弟,某家敬你一杯!”
藍衣青年揚眉一笑,身軀向後微仰,口一張便將那道酒箭全數納入喉中,半滴未漏,挺身洒然而立。
髭鬚大漢拍掌大笑,“某家越無商,小兄弟如何稱呼?”
麻衣乞丐散披拂下的面色陡然微動,突然伸開雙臂打了個呵欠,一倒頭又橫躺睡去。
“在下衛希顏。”
越無商豪笑,“衛兄弟這手奇技某家聞所未聞,難道是神醫華佗之後?”
話音方落,一道龍吟嘯聲陡然穿透山林直入廟內,廟頂塵土簌簌震下。越無商胸中氣血一翻,不由暗驚此人好深內力,一時目中光彩連閃。
那少婦原本抱着懷中麟兒喜氣盈盈,此時聞得這嘯聲面色頓然慘白,透出一抹驚惶。白衣人倏然直身,挑眉一掃衛希顏,冷冷吐出“多謝”二字,攜妻抱子踏空便去。
越無商看向廟外若有所思,虎目陡然暴出熾烈光芒,長身一起掠空飛出,大笑聲從十數丈外傳來:“衛兄弟,某家有事先行,來日有緣定與你痛飲三大壇,不醉不歸,哈哈哈!”
躲一場雨竟然惹出幾個奇怪的傢伙!
她出手救那少婦固然是一時起意,但也有她的謀算在內。那白衣人一望便知不凡,留下一份援手之恩沒準他日能派上用場。
大雨漸漸停歇,不一會兒陰雲散去,盡顯透亮天色。
衛希顏掃了眼橫卧而眠的麻衣乞丐,略整衣襟後步出廟外。
半晌。
躺在地上的麻衣乞丐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雙目精光灼灼望向廟外,語聲低不可聞。
“白衣獨孤客,一劍寒千秋!想不到神龍見不見尾的雪山神劍竟然出現在此,竟然娶妻生子了!這消息傳出去不知要引起多大轟動!還有越無商那魔頭,十年前銷聲匿跡,今兒個居然重現蹤跡!莫不成生什麼大事了?那自稱衛希顏的青年身負秘術,又不知是何來歷?江湖亂局不休,難道又要添變數?”
麻衣乞丐垂頭沉思,“那龍吟之人內力之深獨步天下,難道是追葉向天而來?”他突然想起江湖某則傳聞,面色不由一變,“難不成竟是他?”一騰身朝越無商離去的方向奔掠而去。
破廟中,火堆不知何時熄滅。四下回復荒涼冷寞,僅餘一道清煙裊裊,見證着方才的奇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