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捌】
這個節奏,好像不大對?
“我就說嘛,隴西李氏人才濟濟,哪會出這麼一個怪胎來?”
“他真好意思啊。”
“噓,他來了來了,說小點。”
喂,欲蓋彌彰很沒意思啊。你們的聲音還可以更大點,反正我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了。李嘉忍着嘴角的抽搐,與平日並無二般地來到自己座位上,書箱剛一擺上座位,一隻手毫不客氣地狠狠按住了它。
噔的一聲響,滿堂俱靜。
“說!你為什麼冒充李氏族人?!”
李嘉看着那隻白白嫩嫩的手,腦袋轉得飛速,幾乎在同時便找出了這個聲音主人相關一切的信息。清河崔氏,刑部尚書崔丘家的小公子,出身不錯、口才不錯,故而成了這群太學生中的小領頭羊。真囂張啊,李嘉在心裏嘖了一聲,頭輕搖:“沒有。”
這一句形同火上澆油,霍地一下子點燃了群情激動的太學生,紛紛圍擁過來:
“你以為姓個李,就可以自稱隴西李氏了嗎?!”
“死到臨頭,居然還嘴硬。”
“欺騙我的感情是要付出代價的!”
“等等,陳兄,這話有點不對味啊……”
李嘉只覺彷彿有五百隻鴨子在耳邊嘰嘰呱呱,煩不勝煩,她有說過一句她是隴西李氏么?想辨又懶得辨,李嘉自認沒有舌戰群儒之才,索性徹底屏蔽掉憤怒的少年們,從袖裏摸出張自己寫得速記表來複習史綱。紙才抽出袖,便被人一把奪了過去。
崔慎揪着紙張,臉上是不合他這個年紀的陰冷笑意,區區一個庶民居然膽敢無視他。呲的兩下,一張填得詳密的表格眨眼化成碎片,零零散散從崔慎的指縫裏飄落下來。
高亢的議論聲隨着落在地上的碎紙低了下去,眾人觸到李嘉的眼神,背後齊齊冒了層白毛汗。行兇的崔慎竟也有些不敢直視過去。李嘉垂下眼瞼看了眼腳下,再抬起臉,漆黑的眼眸里一派風平浪靜,剛剛那一瞬冷漠到讓人畏懼的寒意似僅是個錯覺。她沒有說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側過身去打開書箱。
崔慎按着書箱的手在不知不覺間鬆了開,所有人面面相覷,恰好授課的博士踏進門。有人牽牽崔慎的衣角,將他拖走了,其他人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左側的位置空着,柴旭因病請假,跟着他的蕭和權自然也不在。李嘉執筆低頭記着筆記,眼神始終專註地落在老博士身上,太學生們無端地松下一口氣,看樣子他也怕事情鬧大啊。
不想鬧大?李嘉內心已經怒掀了無數遍的桌,她也想鬧大啊!!!!她也想狠狠地把硯台砸在崔慎那張大餅臉上啊,把它砸成盆地啊!但誰讓她……現在沒靠山呢,李嘉淚流。
課堂上發生的事一夕間飛快傳遍了國子監,很快,從太學到整個國子監的人都知道了所謂的“隴西李氏”、大名鼎鼎的李嘉,竟不過是個寒門出身的庶民而已。李嘉悲憤地發現,因為這樣,連中午飯堂打的飯菜也比平常少了一大半。白豬黑豬都是豬,都是一個木子李!至於這麼區別對待么!
吃不飽,李嘉的學習效率明顯下降了一個層次。晚自修的時候柴旭來了,蕭和權仍然不見,李嘉若無其事地寫寫翻翻。柴旭自也聽說了白日的事,他隱約覺着這事同蕭和權有關聯,但又摸不准他與李嘉之間的交情,找了個借書的名頭與李嘉搭了兩句話。奈何李嘉嘴太嚴,半天蹦不出一個字,柴旭也只得摸去鼻尖上的灰,悻悻坐了回去。
下自修,李嘉照舊落在後面慢騰騰地喂小白吃夜宵,然後才回學寢。到了學寢,她收拾着東西,忽然發現給小白裝牛乳的盒子不見了。今日時辰尚早,李嘉將才脫下的外衣又罩了回去,挑着盞小燈籠尋回自修堂。
為了照顧刻苦學習的學生們,供以自修的那間課室的燈火徹夜不息,但李嘉認為這完全是浪費油料,不到年末大考誰腦子不好跑這來通宵。可當她將後門推開一條縫時,她卻意外地發現了個人。
那人背對着李嘉坐在倒數第二排,埋頭坐着,手邊一盞油燈一個小碗,時不時拿着個小刷子蘸一蘸碗邊。離得遠,李嘉瞧不清他到底在做什麼,但她認得出他是誰。
蕭和權,李嘉默默在心裏用筆把這個名字描黑了無數遍,默默地轉身離去。
專心致志地蕭和權忽地抬起頭,耳朵尖抖了抖:“誰?!”
回給他的是空曠寂寞的迴音,他撓撓耳,苦逼地繼續進行手中活計。
翌日,李嘉熬了一宿夜,眼下掛着兩碩大的眼袋,青得發紫。未免遭到更多人的圍觀,她特意趕了個早來到教室里,其實她很要面子的好吧……
那日鬧過後,太學生們與李嘉徹底劃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不屑與李嘉這種庶民為伍。李嘉樂得清閑,除了偶爾收到一兩件比較糟心的“禮物”外,這簡直是她來到太學后度過的最風平浪靜的日子了。
今兒一早,她來了課室,遠瞧見桌子上擺了件物什。她拍了下袖兜里的小白:“起來,吃早飯。”
小白亢奮地游過去,失落地游回來,李嘉匪夷所思,難不成今兒送的不是蚯蚓、癩蛤蟆?
桌上擺着個小盒子,做工粗糙得扎手,四不四方不方,怪異的很。李嘉額頭垂下一掛黑線,嫌棄地用食指挑開蓋子,裏頭躺着一方疊得勉強算是整齊的紙張。
李嘉好奇地展開來,愣住了,這是那張被崔慎撕碎的速記表,準確來說是被拼湊起來的速記表,東少一塊西少一片的。紙上漿糊尚未乾透,看起來完工不久,原來他那晚擺弄的是這事啊。
她又默默地黑了下線,熬了幾個晚上才拼完,也真夠笨的。白紙背後貌似有字跡,李嘉翻來一瞧,張牙舞爪幾個大字瞬間躍入眼中:“不是我做的!”理直氣壯到有種莫名的……心虛啊。
李嘉默默將紙疊好,放回盒子裏,一起收入書箱中,從頭到尾一絲多餘表情都沒有。
隱藏在陰暗小角落裏窺伺的蕭和權臉綳得死緊,沒反應沒反應,怎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啊!
俄而,李嘉無波無讕的聲音橫穿過來,落入蕭和權耳中:“字真丑。”
“……”蕭和權跳腳:“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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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憑着“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堅定原則,在太學的小貴族圈裏磕磕絆絆地站穩腳跟,並且隨着課程學習難度的增加,一個、兩個,開始有人向她遞出了親熱的橄欖枝。畢竟,有個學霸在身邊,複習、考試可方便多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嘉並沒有拒絕別人的示好,她似完全不在意之前那段不愉快的經歷,有問必答。她不善言辭,說得極為精簡,卻能一擊必中,直擊重點。漸漸的,也有人是真心實意想和她做朋友的,李嘉對他們的態度卻一直如一,不曾變過。
還是不行啊……李嘉看着廣陵的來信嘆下一口氣,習慣性地揉了揉太陽穴,與人相處對她而言始終是個大難題。一到人多處,別說開口,便光是待着都叫她渾身不自在。彈彈信紙,她喃喃自語:“人脈?”
她這不討喜的破性格,如何替自己未來的仕途建立人脈?
旬考一過,眼見着盛夏降臨,午飯時各桌擺上了國子監自家種的的枇杷,黃澄澄的引人食慾。李嘉吃了兩顆,將餘下一起打包預備打回去給小白打牙祭,想了一想繞到后廚裏頭,找廚工要了一小籃沒用的枇杷葉。
廚工頭一回遇到李嘉這樣的學生,都是窮苦出身,不禁生了憐惜,又找了小瓶的蜜糖給她:“嗓子不舒服是吧?和着水喝潤潤喉吧。”
李嘉低低道了個謝字,這兩日夜裏不小心着了風,有點咳嗽,想着按着以前爺爺教的老方子,用枇杷葉燉水喝。這倒不是因為窮到沒錢抓藥,而是因為她怕苦……
回去的路上李嘉迎面撞見了一隊人,皆是一身輕甲執長槍,看起來是軍中人,中間挾行着個人。白冠藍冠,是國子監的學生,李嘉瞧着有些面熟,想了一想是崔慎的一遠房堂親,崔源。有崔慎這座大佛在,這個崔源委實不起眼,沒想到一起眼竟是在這種場合下。
李嘉緩慢退避到一旁,從身側兩人的對話中得知,早朝時分崔源他爹被自個兒的堂兄弟崔丘,也就是崔慎他爹給參了一本。不出半日,全家老少都下了大獄,連國子監里的崔源都不得倖免。
平心而論,崔慎對他這個堂弟一貫照顧的很。崔源性子怯懦,有什麼事都是崔慎在前頭幫他擔著。今日這一幕看起來着實諷刺的很,不過是因為崔源他父親與朝里的鷹派走得近了些,就被主和派的崔丘給收拾了。
親兄弟窩裏反這種事稱不上罕見,各家公子們冷眼看着,不免有好事的對着崔慎指指點點。
李嘉瞧着很無趣,等人過去了便提着小籃子繼續往回走,結果一抬頭不經意碰上崔慎的眼神,他僵了一僵,惡狠狠地瞪了眼李嘉,轉頭大步而去。哎嘿,眼圈都紅了,還瞪毛線啊。
沒走兩步,又碰上了個冤家,蕭和權朝着崔慎走的方向吹了個充滿惡意的口哨,不知道是對李嘉說還是自語:“報應是不是?”
無聊,李嘉默默吐槽,忽而心念一動。崔源下獄,說明鷹派有所動作,這麼說梁國與某國的關係一定緊張起來了。不知道廣陵那邊得沒得消息,如果得了,為什麼沒在信里告訴她呢?
“小白眼狼。”蕭和權別彆扭扭地攔住李嘉的路,被打斷思路的李嘉不高興地抬頭看他,他立刻從善如流地改了口:“李嘉……”
“說。”
“能教我功課么?”
“……”天上這是下刀子了嗎?李嘉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