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陸拾】
燕國京城汴梁近日多了位新貴,不滿三歲的小小年紀深得聖眷,更是當朝權勢第一人蕭王殿下的心尖尖。
“哎,小祖宗別跑別跑!趕緊把這甜羹吃了好午睡才是。”庭下武一追着錦衣小人滿地跑。
“不吃不吃,我要捉蟋蟀。”小人不耐煩地揮着小胳膊。
蕭名鼎站在窗口盯着那小人研究了半晌,道:“別說,和哥你長得不像,但這脾性卻是像極了。我說,哥你怎麼不聲不響就有個兒子呢,你這些年不是在找他么?”
屋裏很靜,像根本沒有第二任。蕭名鼎眼皮跳了下,他以為蕭和權有了兒子,李嘉這事就是隨風過往不是一件事兒了。但現在他這反應讓蕭名鼎心裏直打鼓,尋思着找個別的話頭岔開:“哥,這小子仔細看五官還是更像你些……”
“哪裏像我,分明是第二個她。”不知何時,蕭和權也站到了窗下,目光淡淡地追隨着那抹小小身影:“正因像她,我有時候都不敢多看他。”蕭和權拉下窗戶:“觸景生情,傷心。”
蕭名鼎聽得一頭霧水,這她他他的,到底是哪個他啊!
蕭和權走到案邊拿起一疊摺子交給蕭名鼎:“以後不是無關緊要的事不要來問我了,你參與政事也有段時間了,自己能拿主意便做主吧。”
蕭名鼎捧着沉甸甸的奏摺沉默了好一會,還試着勸蕭和權:“哥,如今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能放下的便放下吧。李嘉他……”說著觸及蕭和權的目光,餘下的話不由自主地梗在了喉嚨里,訕訕道:“那,那我走了。”
“走吧,記得見了陛下就說我近期身體不適,恐要在家休養好一段時間。”
休養也好,和那小子多待待,培養培養感情,說不定便把李嘉那人給忘了。如此一想,蕭名鼎心裏踏實了不少,出門時還樂呵地和蕭寶寶打了個招呼,結果招來那臭小子一個白眼。
得,別說,這無法無天的樣子還真像蕭和權。
頭一個月,蕭寶寶來汴梁過得極不習慣。蕭和權有心想問他娘親,可這小人認生的很又有些怕他,任他左哄右騙都撬不出一個字來。蕭和權也是個暴脾氣,兩三次心裏一急就發飆了,蕭寶寶被嚇得兩眼汪着淚水,縮成個一小團躲在武一後面嗚嗚咽咽的,更不敢與他親近說話了。
蕭和權曉得這小子有賣可憐的水分在裏頭,可一對上他那雙神似李嘉的眸子,一剎那什麼火都在心頭凍住了。是的,凍住了,生不來氣卻也冷得他心涼。呂佩仁說李嘉死了,他是一個字也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沒親眼看到那李嘉就是活着的,至少活在他的世界裏。
接觸得時間久了,蕭寶寶與蕭和權也熟悉了,但蕭和權卻也不想逼問他了。每日裏,大半天蕭和權都陪在他身邊。許是李嘉教的也有可能是天生從他娘那繼承來的,蕭寶寶貪玩但也好讀書,才三歲便已識了不少字,誰見了他都要誇上兩句聰明。在這時,蕭和權才會露出一真心實意的笑容,那是,老子的兒子可聰明着呢,沒看他娘是誰么。
蕭寶寶讀書時,蕭和權要麼也卷着本書陪讀,要麼就拿着刀削削刻刻。蕭寶寶支筆抵着下顎,問道:“叔叔,你在削什麼?”
“臭小子又想挨揍是吧,說了多少遍老子是你爹,不是叔叔。”蕭和權削着木頭,頭也沒抬。
蕭寶寶想說我爹才不會是你這麼凶和糙的人呢,但一想到蕭和權的巴掌骨頭一緊就啥也不敢說了。
蕭和權看了眼悶悶不樂的蕭寶寶,道:“爹在給你做小弓箭,做老子的兒子哪能不會騎射呢。”
蕭寶寶呆了呆,激動地丟下筆撲在蕭和權膝頭,奶聲奶氣道:“弓箭好,弓箭好!寶寶要射箭玩!”這一高興什麼節操也沒了,揪着蕭和權袖子道:“爹爹快帶寶寶去射箭!”
蕭和權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大掌揉着小腦袋:“好好好,爹帶你去騎馬射箭!”
蕭寶寶眼睛都笑得沒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一旁看蕭和權削木頭:“還是爹爹好,娘親只會教寶寶讀書,一點意思都沒有。”
蕭和權手裏的刀一歪,一滴血啪嗒落在地上,他渾然不覺,只看着蕭寶寶,聲音顫抖:“你剛剛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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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菊花是中州一絕,到了秋節,點上一籠第一樓的包子,上杯菊茶,悠哉悠哉一個下午也就過去了。
這是富貴閑人過的日子,城中平民們雖大多還要為生計奔波,但歇腳時去城西買上一兜老沈家的菊花糕倒也破費不了多少錢。老沈家的菊花糕是個汴梁城小吃的老招牌了,爽甜可口,清熱去火,正是適合這個季節的好點心。
去年老沈家當家的去了,留下孀居的娘兒兩,今年便格外的忙碌。
“媳婦,丫頭呢,一大早怎沒見她?”沈老太放下空簸箕,望了望裏屋。
沈家媳婦在圍巾上擦擦手,忙着打糕不抬頭道:“一早便起了,說是去城南采紅豆,回來要做紅豆米糕。”
“她是個不知事的,你咋讓她一個人去了!”沈老太臉一變,責備道:“這些日子都傳要和契丹打仗了,萬一遇上個歹人怎麼辦!”
“放心吧,娘,隔壁的環丫頭也一同去了。保准跑不丟!”
沈老太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往簸箕里放下一排排打好模的糕點:“依我說,隔壁環丫頭那兄弟是個靠得住的,看起來也喜歡咱們丫頭。就是咱們丫頭那心思,唉,怕是配不上人家啊。”
婦人莞爾一笑:“娘,我看倒是隔壁那小子配不上咱家丫頭。咱丫頭人是傻,讀書識字不在話下啊。”
“理是這個理,可虧就虧在這個傻上面啊。”沈老太嘆了口氣:“我去前頭看看她回來了沒,今兒忙,原還想着喊她搭把手的。”
“行,娘您慢點。”
……
“沈娘,你紅豆採好了沒?該回去了,要不你阿婆該着急了。”高環挎着一籃白菊從東邊走來:“咦,你在編什麼?”
“紅豆。”沈娘坐在石樁上,拈着根細針對準一粒紅豆細細鑽着,她手裏已串了十來粒。
高環對沈娘的種種怪行已見怪不怪,只道:“這紅豆有什麼好串的,又不如珠子漂亮。”
沈娘的臉龐在午後的日光下顯得溫柔而細潤,看着高環認真道:“紅豆又名相思子,通九竅,止熱悶。留取他年銀燭下,拈來細與話相思。”
高環一聽她念詩就頭大,連連擺手:“別別別,千萬別給我念你那些酸詩。”她拾起一粒看了看,壞笑道:“你莫不是有心上人,串了這相思子送他。”
“心上人,心上人是什麼?”沈娘歪着頭看她。
“唉,我與你個傻子說這些做什麼。”高環長長地嘆了口氣,挎着她的胳膊:“走啦,回去吧。”
“哦……”沈娘慢騰騰地收羅起東西,隨着高環往前走了幾步,依依不捨地回過頭,腳步往後一轉跑回來采了把不知名的野花,和得了個寶貝似的捧在懷裏笑了開來。
高環搖搖頭,點了點她腦門,嗔道:“說你傻吧動不動就冒兩句詩書來,說你聰明吧偏生還就是個傻子。”
沈娘低頭摸着懷裏的小花,笑得甜甜的,並不管她說了什麼。
回到桐巷裏,沈家鋪子面前已經排了老長的隊。街坊里的都是熟面孔,高環熟稔地一一打着招呼過去,沈娘隨着她也乖乖巧巧地喊着伯伯嬸嬸,她模樣生得乖巧,身世又招人可憐,於是這一路走過來后懷裏多了七七八八的零嘴小玩意,把她給高興得一個勁笑。
“哎,這沈娘一笑起來就和朵花似的,讓人心疼到了心坎里。”
“是啊,這沈娘就愛笑,笑得人看着也歡喜。”
“沈娘!沈娘,你這丫頭去哪了,現在才回來。”沈老太一見着她和見着救星似的:“你快把你娘給忙死了知道不!幸好你高哥過來搭把手,要不然可有的忙了。還不快進來!”
沈娘哦了聲,乖乖跟着沈老太進了鋪子。
在沈娘被拖進鋪子的同時,一個小童站在巷口咬着米花糖發獃。
“看什麼呢,小子。”蕭和權拎着一紙包的零嘴從他後面走來:“你不是吵着要吃菊花糕么,怎麼不想吃了?不想吃了就和爹去你蕭叔叔家,你蕭嬸說想你了。”
“要吃的要吃的!”蕭寶寶蹦躂起來抱着蕭和權的胳膊,黑溜溜的眼睛睜得亮亮的:“爹,爹,寶寶要吃菊花糕!”
“想吃還不去!”蕭和權咧着嘴,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
“好好好!菊花糕!”蕭寶寶一溜煙地躥過去,卻還知道規規矩矩地排着隊。
排隊的人稀罕地圍觀他:“這是誰家的娃娃,生的好生水靈。”
蕭寶寶挺起胸膛,自豪道:“我是李蕭氏的兒子!”
滿堂鬨笑:“你爹姓李是么娃娃?”
“那是!”
“是你個大頭鬼!”蕭和權一頭黑線地拎起人,瞪他:“誰和你胡說八道什麼李蕭氏的!你跟着老子姓你,知道不!”
“哼!娘和高叔叔都說我是李蕭氏之子!”
話題又轉了回來:“你小子給我說清楚,你娘到底怎麼了!”
“不知道!”
“你欠揍是吧!”
“嚶嚶嚶!爹打我!爹是壞人!”
“假哭沒用,沒菊花糕吃了!”
“爹你真幼稚……”
修理完蕭寶寶,蕭和權一手提着菊花糕一手牽着哭哭啼啼的兒子往回走:“下次乖點啊!”
“哼!”
夜裏回到家中,蕭和權小心翼翼地抱着瞌睡不斷的蕭寶寶下馬,蕭寶寶趴在他懷裏呢喃道:“寶寶好像看到娘了。”頭一歪睡著了。
“……”蕭和權手裏的菊花糕應聲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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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和權是在次日找去沈家鋪子的,前夜蕭寶寶睡得太熟,蕭和權才搖了搖他,他便做出副要哭得驚天動地的模樣:
“寶寶要睡覺!寶寶困!寶寶正在長身體!爹爹虐待寶寶!”
“……”
李嘉是個冷性子,蕭和權也沒蕭寶寶這般嬌氣啊!蕭和權氣得想打他,最終沒捨得,只能睜眼等到天明,從姍姍醒來的蕭寶寶嘴裏撬出了隻言片語。
蕭和權一路縱馬疾馳,到了沈家鋪子便一頭栽進去,結果逮了空,一轉頭又往城南奔去。
隔壁門扉開啟,露出高環半張臉來:“大人,就這麼放着蕭王去找小姐么,您等了陪了小姐這麼多年又算什麼呢?”
“算什麼?這有什麼好算的。”深院裏傳出一聲淡淡嘆息:“她自始至終要的從來都是那個人。”
蕭和權是在城南一座老廟旁找到沈娘的,沈娘坐在石樁上,裙兜上放着滿滿的紅豆。她哼着歌低頭專註地穿着紅豆,神情既專註又溫柔。
蕭和權走兩步,膝蓋顫抖地站不住,緩緩蹲在她面前,眼睛眨也不敢眨,只怕她再從眼前消失了般:“李嘉……”
她一怔,低頭好奇地看着蕭和權,白髮編成的長辮垂在耳側,落在他手背上:“你是誰?”
蕭和權臉埋在她膝頭,雙手緊緊抓住她的手,長久長久地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