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陸】

6【陸】

李嘉的神色紋絲未動,指尖一動,輕輕劃過十二娘的手背,暗示她莫要緊張過度。跟就跟吧,不過是有些人想來探探她的底而已。

馬鞭一聲,車軲轆緩慢地轉動起來,風從秦淮河刮來,潮濕得發冷。十二娘壓住布簾,趕着車拐入川流不息的繁華長街。

坐在車裏,李嘉從小箱子裏翻出一件小毛毯團團圍在身上,方覺得暖和了些。五指握着膝頭慢慢揉着,右手閑不下地從袖裏抽出一卷書來。書頁泛黃且舊,邊邊角角毛糙扎手,封皮上用草書所題的名字被磨得近乎看不清了。

“此書為前梁酷吏所著,專為羅織冤案、掃平異己,乃厚黑中的厚黑。裏面更記載了你太老師與我為官一生的所見心得。”那人將書卷交給她時所說的話李嘉記得一字不差:“不論你將來走上哪一條路,必定缺少不了它。若為忠臣,既可自防亦可了解敵手謀划;若為權臣,則助你獨霸朝政,權傾朝野。”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啊,李嘉抹平捲起的書角,最終將它原樣不動地塞回袖中。梁國乃至當今五國的局勢她尚未完全了解,她還沒有想好自己要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走下去。其實吧,真實的原因,是她餓了……

李嘉有個小小的壞毛病,一餓就無法集中神思,書看不下去,文章也寫不了。這個毛病她自己也試圖改正過,一次堅挺地空着肚子坐在書桌前,結果是餓了多久她發獃發了多久……

袖子裏藏了個早上從飯堂順來的胡餅,她扳了一小塊下來。過了一個早上,面有點硬,咬起來沙沙作響。在她懷裏打盹的小白嗅到芝麻香,拱出沒睡醒的小腦袋,朝着李嘉手裏的胡餅嚮往地晃了晃,一個迷糊,啪嗒摔在了地板上。

這一摔摔醒了,小白盤坐起身子,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李嘉。

“吃貨。”李嘉捏了個小邊送到小白蛇嘴邊。

哼!人家才不是吃貨呢!小白有骨氣地甩甩尾巴,高傲地昂起頭,吞下了麵餅……

“噔!”馬車似撞到了什麼硬物,驟然停下。李嘉及時抓住兩邊車窗,才避免了一頭撞出去的悲劇。可憐的是小白,才吞下個面塊,猛地來這一下,糾成一團,險些噎成條死蛇。

李嘉對着急急掀開帘子察看的十二娘搖搖頭,表示她沒有事。朱雀大街上馬蹄急踏,李嘉推開木窗,主街的官道上疾馳來一隊禁軍開道,陣仗頗大,似是哪位權官皇親入京了。

有不少行人馬車一同被迫停下,李嘉凝神細聽他們的交談,方得知是武昌節度使回京述職復命了。

現在這世道節度使在地方的權勢極大,各國皇帝對他們一邊恨得牙痒痒,一邊還要擺出張“愛卿,辛苦你代朕看守邊疆”的感動之色。李嘉想一想,做皇帝也怪不容易的,就不怕長此以往心理扭曲嗎?

梁國算是個比較和諧的國家,節度使有權是有權,但對皇帝還算給面子,逢年過節該繳的繳、該貢的貢,沒事還回來看看皇帝他老人家。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名為看實則是中央與地方兩邊勢力在努力溝通,化解些不太愉快的“小問題。”

——“喂,今年的稅重了,老子的兵馬吃不飽啊。”虎目橫瞪的某節度使。

——“唉,田大帥啊,今年又一批逃難的文士過來了,為了供養他們要花不少銀子啊。”非常為難的戶部尚書。

——“格老子娘的,幾個臭儒生能吃幾兩米?!敢騙老子,信不信老子揍你啊。”

——“……舅舅,你敢揍我,我我就告我娘!”哼!別以為你有兵馬撐腰!我也有靠山的!

——“……”

現任梁國皇帝每每為之自得的地方,大概就是在他登基到現在,梁國的節鎮沒有同中央干過一次架。與其他鄰國動不動就是“哎呀,我國節鎮又造反啦!”“鬼叫什麼,年年都打你還沒習慣么?!”相比,唔,這應該能夠讓他名留青史了吧。梁帝沾沾自喜地想,啊,真是有點小激動啊。

禁軍開道?李嘉默默放下帘子,節鎮囂張跋扈已是不爭的事實,朝廷卻一再示弱,所謂的天家顏面又在何處?沒意思,李嘉吃個半飽,撣撣衣上碎屑,將包袱往後推了推,頭一倒,預備補個小覺。

“咦,節度使的車馬後面為何還隨了一小隊人?”議論聲從窗縫溜進來。

李嘉沒合上的眼又睜了開,勉力從漸行嘈雜起來的喧鬧聲中辨別出那兩人的對話:“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表姐的二侄子他堂叔在衙門裏當差,今日那個有名的‘三升三貶’的常夢庭又被陛下召回來了。”

……

“六郎呀,此番你回金陵,其他我不幫你。但你若憑自己的本事考入仕途,那麼有個人你能去找一找他。”蒼老的手指站着青色的茶水在棋盤上寫了一個人名——常夢庭。

兩隊人馬很快消失在皇宮方向,擁堵的車馬緩慢地疏通流動起來,十二娘打響鞭子,提醒李嘉坐穩了,驅着車往金陵的西市行去。

節度使隊仗的後端,一輛馬車忽而停了下來,車廂的木窗拉開一半。

“公子,你在看什麼?”

“剛剛,好像看見了一個故人。”少年向街后回望了兩眼,搖頭道:“他不可能在這裏,是我看錯眼了。”

那人此刻應還被關在廣陵那座寶應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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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秦淮河沿岸的瓊樹紛紛綻出潔白如玉的花盤,風姿綽約。微風拂過,細密的花瓣一層又一層灑在各戶人家的階前廊下,半城風雅。和順坊位於金陵的西南角,挨着熱鬧的西市。地段不是很好,勝在價錢便宜,李嘉當初看中這個地方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如此。

坊里住着的多是城中普通百姓,靠在西市擺個小攤、開個小鋪子謀飯碗。這個時辰基本上還在集市中忙活,故而街巷間不見多少人影。

十二娘將輪椅從車頂卸下,幫着李嘉下了車,李嘉越過她的肩膀瞥過巷口,空蕩蕩的,沒有人。她看了眼十二娘,十二娘低頭幫她理着衣裳,手指朝她晃了兩晃。

人沒跟上來了。

半途而廢啊,李嘉遺憾地抿抿嘴,由十二娘推入大門中,沒有留意到巷口一片墨色衣角一閃即逝和……

車裏挺着個圓肚皮撐的爬不動的小白……

“說!你們跟着小白眼狼有什麼圖謀?!”未出鞘的劍在手上打了個轉,蕭和權冷冷地俯視道。

白眼狼?躺在地上的兩個勁裝男子面面相覷,齊齊迷茫地看向蕭和權。

“……就是,李嘉。”蕭和權嘴角抽了一下,說順嘴的習慣真難改啊。

疑似黑道打手的兩人搖搖頭,“啪”劍鞘重重擊在一人臉頰上,登時那人的顴骨處高高腫起,蕭和權不憂不急繼續發問:“你們主子是誰?”

得到的仍是沉默,於是“啪”那人的左臉也腫了。

蕭和權使的力並不大,但挑得點十分刁鑽,比打在別處要痛上個好幾倍。

“說不說?”蕭和權沒耐心耗下去了,眸里冷光乍現。

被打的那人涕淚橫飛,不要這樣子好不好啊!他的嘴不是一開始就被你這個混世魔王堵着在么!還有!為什麼只打我一個人!

另一人默默想,別這樣看我呀,打你大概是因為你長得丑吧。

“是,窩家,公紙,派窩們來的。”腫成豬頭的一張臉萬分艱辛地吐出一句話來。

蕭和權揚眉不信,一看你這熊腰虎背的模樣就是道上混的,想騙小爺我?

“你家公子又是哪根蔥?”

混你個鬼呀!我不過長得粗獷不羈、太具男子氣概了點,人家真的只是個忠心耿耿的書童啊!豬頭臉默默對即將被出賣的小公子懺悔了下,順溜地坦白道:“趙郡李氏漢中房道字輩排行第四的李諄李公子!”

“……”出賣得真徹底啊,祖宗十八代都快交代出來,蕭和權考慮要不要日行一善,乾脆替那個李什麼來着的解決掉這個不稱職的“書童”好了。

蕭和權將目光移向另一人,另一人趕緊埋頭裝死。切,一對沒膽的。利索地打暈兩個人丟到近處的馬圈裏,蕭和權提劍站在李府的門匾下,嘖,這個李嘉不是說出身隴西李氏么,就住這麼一座破宅子?

檐下掛着的燈籠半舊不新,久經風雨的紙面退色退得厲害,已經看不出原色來。門頭上搭着的瓦片碎得東一片西一片,很危險的懸在邊沿,中間還壓着一兩根枯枝。門板倒是完整的一塊,薄薄一面,蕭和權怎麼看怎麼覺得,他一掌下去這門也就當場報廢了。

唯一算得上嶄新的就是掛在正中的那塊牌匾了,以行書端正地寫着“李府”。

他懷疑的果真沒錯,這個李嘉很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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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時,馬廄里的兩人才悠悠醒過來,豬頭臉看着對面那人疑惑不解地問道:“兄台啊,你是誰啊?”不會這麼湊巧,也是來送信的吧。

這麼機密的事我會告訴你么?我才不像你一樣會出賣主子呢!另一人乾脆利落地又一次打暈了他,揚長而去。

所以說,書童真是一份高危職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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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葯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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