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4）

方沁笑笑，“當年小藜——她來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她是冥界的公主摩藜，總叫我沁姐姐。若按輩分，你叫我奶奶也不為過。”

素楝知道她說的是玩笑話，但是也很開心她不再那麼悲傷。

“你也在這裏等小藜嗎？”素楝問道。

“不，我知道小藜不會回來這裏。我在等她的姐姐，慕雲實，也就是如今的魔王。”方沁回答。

“那你何必在這艱苦之地等待，直接去魔界找她不就行了嗎？”素楝問道。

“那不一樣，若她仍記得當年之事，仍記掛小藜，必然會跟你一樣故地重遊。若是她不來，便說明她不想再為往事所擾，我也失去了見她的意義。”方沁道。

所以多年來，她一直守在這裏。

仙人到暮年，也並不比凡人好很多，要遭受很多病痛。這裏露天貧瘠之地，她也常常是飢一頓飽一頓。可是方沁覺得，這樣也很好。若苦了身子，心便沒有那麼苦了。

她只不過在為從前贖罪。

“我想知道，小藜還活着嗎？”素楝試探性的問道。她知道，方沁在這裏守了這麼多年，想要說的話肯定必須是跟慕姐姐說，她亦不會勉強。

可是她太想知道小藜是否還活着，不光是為了她自己，還為了慕姐姐——她真心不希望慕姐姐帶着愧疚和遺憾過一輩子。

“她或許還活着，又或許已經死了。”方沁幽幽道。她抬頭看着天，“我聽說她已經死了，但是我又覺得她還活着。”

素楝不再說話，她覺得這依舊是個悲傷的故事，沒有她喜歡的期望的美好的結局。

可是世上不都說“好人有好報”嗎？又或者對於某些人來說，“死”才是解脫嗎？

素楝沉默了許久，她看着這蘆葦盪，想的卻是慕雲實給她講述的那一池燦爛的荷花。

為何人生總是開場燦爛美麗，結局凄慘憂傷？

“方姐姐，你想見魔王慕雲實嗎？”素楝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做點什麼。

“我見慕雲實並非是想見，是不得不見。你也看到了，我如今這樣子，怕是不久便會命不久矣。在死之前，我想把當年的真相告訴小藜的朋友，或者是親人。我已經無力去尋找她，希望終有人能找到她。”方沁的聲音很小，語氣里有種無法言說的憂傷。

“那我給慕姐姐傳信，讓她過來。”素楝似乎是下了決心。她知道，此行算是失敗，她應該無法找到小藜了。可是若不設法讓二人相見，恐怕她們都將遺憾終身。

此刻素楝已經不再去想怎樣利用小藜來說服慕雲實了，她召喚出臨走時虞瑾給她的青鳥，念念叨叨，不一會兒鳥兒便飛走了。

“方姐姐，我們耐心等着，相信慕姐姐會來的。這些年，她始終沒有忘記小藜。”素楝道。

而素楝也知道，要不是她和當年的小藜一般年紀，恐怕慕雲實也不會給她那麼多的偏愛。

方沁沒有說話。當年的慕雲實便頗有性格，如今她已經是一界之主，不再是當年的少女。方沁見過許多，走上高位，便拋棄從前一切的人，是以她並沒有素楝那麼樂觀。

若是她真的如素楝所說一般，又如何會這麼多年沒有再到梧州轉一轉。若她能來，或許就能早點開始尋找小藜了。

“姑娘叫什麼名字？”方沁突然發問。

“我叫岑素楝，姐姐可以叫我楝楝。”素楝笑道。不知為何，她覺得方沁好像比昨日虛弱了很多。

陽光漸漸變得有些刺眼了，素楝看到方沁的臉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便提議二人進屋。素楝來到方沁所住的房間，才發現那房間十分簡陋——並不像是平時有人住的。

她這才明白，自己住了方沁的房間。一時十分愧疚，便堅持要搬到這邊來。

“岑姑娘不必客氣，其實我住在哪裏都一樣。人若是心安，草棚也能是溫暖的家。人若是心難安，宮殿也能是人間的額地獄。或許我住在這裏，心裏會更好受一些。”方沁這樣說著，素楝覺得她未免太自苦了一些。只是尋些有趣的事跟她講，從小時候調皮搗蛋，到後來跟着虞梓冒險，只略過了那些不好的事情。

方沁難得有人陪伴，精神也漸漸地好起來了，笑容也多了一些。她覺得，這姑娘大概是上蒼看她懺悔的虔誠，給她派來的福星吧。神靈的一生到結尾，還有這樣伶俐可愛的孩子還陪她一程，也算是得了眷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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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瑾接到素楝的來信時，正在幻花島上空飛行，他也正好急着見慕雲實。

素楝一行走後，慕雲實閉門不見客。他便也不好再持續糾纏，便請示霧長老，想要四處轉轉。霧長老倒是十分和善，言說王上早有命令，不限制虞瑾在魔界的活動範圍。

於是虞瑾便將幻花島轉了個遍。外城那些勞作的魔靈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幹着很重的活，種花種地，耕田打漁，這些原本虞瑾以為只有凡人做的事情，他們也披星戴月的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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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個老者閑聊，虞瑾才發現，儘管這些人很辛苦，精神狀態卻十分的好。提起魔王慕雲實，老者十分虔誠的朝島中的方向拜了又拜——要不是慕雲實，他恐怕一家老小早就死在沙漠之中了。然而提起沙漠，老者又沉默了——沙漠中還有千千萬萬魔靈在受苦。

告別老者，已是中午。虞瑾便翻過那懸崖，走出了幻花島。一出島，他便感覺到了這沙漠的殘酷。他靈力充沛，倒也不怕，但是魔靈幾乎是沒有靈力的，和凡人相比，也就是壽命長了一些。

他落在地上，踩在沙漠上，隔着厚厚的鞋底，還能感覺到沙子是滾燙的。他沿着沙漠向前，想着素楝所說的黑海。果然，還沒靠近海邊，便有一股異味。

於是他騰空飛行，漂浮在黑海上空。

黑海是真的黑，卻不是真的海。

難怪慕雲實會不顧反對，將那些魔靈帶上幻花島。若不帶一部分魔靈上島，在這樣的環境中，恐怕魔靈將會滅絕。

若是能解決這裏的環境，改善沙漠，凈化黑海，那魔界也會成為一片樂土。可是，這不是單憑現在的魔界能做成的。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改天換地的本事，永遠只掌握在上階的神仙手中。

而一個困苦的魔界，遠比一個富庶的魔界更加容易被掌控。

虞瑾在空中待了好久，才落下來。他沿着另外一個方向，朝幻花島走去。他想在這沙漠裏或許能遇到一些魔靈，他想聽一聽他們的願望。

如今他也算得上是神仙了，或許他無法改變魔界的大局，可是卻可以滿足別人的幾個小小要求。

可是一路來，什麼也沒有遇到，連沙子上的腳印都沒有。正當他失望之時，遠遠的看到一叢火焰花——大片的金黃色的花朵，在這沙漠中格外燦爛。還有那些長滿刺的根莖，是這沙漠的中難得一見的綠色。

虞瑾走上前去，卻在那一片荊棘之中，看到一個小孩。他的膚色比幻花島上的魔靈更加深一些，身上破破爛爛，幾乎衣不蔽體。他看到虞瑾，便小心的躲在那花兒背後，卻還是無法將自己完全隱藏。他的臉上寫滿了驚慌失措——畢竟，在這沙漠中處處都是危險。

虞瑾見他害怕，便站立不動，看着他淺淺微笑。或許是這副皮囊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壞人，又或者是沙子太燙，小孩實在無法忍受，他終於從那花朵中走出來。他伸出手，顫巍巍的伸向虞瑾，手裏有兩片去了刺的根莖。

原來，他以為虞瑾是來跟他搶這些的。

虞瑾搖搖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的溫柔，“孩子，我不要，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搖搖頭，輕聲道，“我沒有名字。”

虞瑾此刻十分理解慕雲實的猶豫。魔靈已經這麼苦了，犯不着為了沒有把握的事情讓他們更苦。若真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對過着這樣生活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解脫。

小孩把手縮回去，將那根莖遞到嘴裏，吮吸着救命的汁水。虞瑾看着他吸食那汁水，就像是甘霖玉露一般，他十分的心酸。即便當年他流落街頭，水也是有的喝，天氣也不似這般炎熱……

虞瑾正在發愣，孩子卻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來。接着，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沁出。虞瑾連忙走近查看，發現這孩子的面部和手上都起了細細的紅疹子。一摸額頭，更是滾燙。

虞瑾記起當年行醫之時，也在熱旱之地見過人有這般癥狀，甚至形成了疫症。

虞瑾從懷中掏出一粒解毒藥丸，剛想讓孩子服下，卻不料遠處有一個女子向此處飛奔而來。她看到虞瑾，十分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將那孩子一把摟住，回過頭警覺地看向他。

顯然，此時女子已經注意到孩子的不適。她立馬查看孩子的胳膊，當她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紅點時，一下子跌坐在沙子之上，眼神恍惚，充滿了絕望。

虞瑾一下子便明白，他猜的不錯，在這裏已然形成了疫病。

虞瑾再次將藥丸遞出去，“我是醫者，可以治病。”或許是醫者的習慣，他身上隨時帶着一些可解百毒的藥丸，就算不對症，應該也能緩和一下。

女子看着已經陷入昏迷的孩子，把心一橫，將那藥丸塞進了孩子的嘴中。她盡量用自己的身體來為孩子遮擋，不斷的用手給她扇風，她的眼中已經沒有眼淚——或許是因為她的身心也早就如同這沙漠一般乾涸。

沒過多久，孩子的高熱漸漸退了。胳膊上的紅點點，似乎也少了很多——孩子終於睜開了眼睛。

虞瑾知道這孩子的命是救下來了。他環顧四周，卻見無一處可遮陰。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個健康的人尚且無法活命，更何況一個生病的孩子。

他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他詢問那女子周邊是否有綠洲存在，女子卻連忙搖頭。經過她斷斷續續的解釋，虞瑾才知道，原來這病就是從這沙漠裏最大的綠洲傳過來的。

這漫天的沙漠，僅有三處綠洲，面積都不大，卻居住着魔界五分之四的普通魔靈——另外的五分之一，便是住在幻花島外城的幸運兒。

那些外城的魔靈拚命勞作，便是為了給他們的家人提供口糧。慕雲實就是靠着這樣的策略，將魔界的生命延續了下來。原本像這個孩子的年紀，是可以去幻花島的。但是孩子不願離開母親，便悄悄留下了。

虞瑾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這種病在人間俗稱“斑蚊病”，通過小蚊子傳播。一開始患病的人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癥狀，等到真的發作，便伴隨着高熱，出血，劇烈疼痛，若是不及時醫治，便會出血高燒而亡。

若是這種病在魔靈聚集地出現，他們連逃走的地方都沒有。往哪裏逃，一邊是沙漠，一邊是黑海，全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如今單靠虞瑾一人之力，也無法解決千萬魔靈的危機。可以說，這關係到魔界的存亡。

虞瑾當即背起孩子，拉起那母親，“跟我走，在這裏只有一死。”

母親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跟着虞瑾。虞瑾抓住她，騰空一躍，朝幻花島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才到幻花島附近的山崖，便發現這裏竟然派了人看守。虞瑾將孩子和母親安置在隱蔽處，獨自上前。

這些人對虞瑾似乎頗為客氣，卻已經眼神機敏防備。虞瑾言道帶兩位朋友進島，侍衛們也沒有制止。可是其中一名，似乎是領頭人，卻客客氣氣的說，“若是仙界的朋友自然是可以，但是現在一切魔靈禁止入內。”

“這是誰的命令？”虞瑾問道。他自然知道這病傳染，但是他有能力保證此二人不會傳給其他人。

“曹長老的命令。”那人不無得意。

虞瑾心中有個猜想，莫不是這曹秉玉已經知道此事？可是這麼大的事情，他難道不告知慕雲實嗎？

他在此防守的目的若只是下界的魔靈，那十有八九虞瑾的猜測是對的。

這種情況下，這對母子大約是帶不進去了。強行進去，只會讓他們迅速喪命。好在這孩子的病已經控制。

於是虞瑾返回，將此事告知，並繞路尋找了一處隱蔽的山洞，留下了幾粒藥丸，又採摘了一些野果，讓二人在此等候。

他要去找慕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