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九)
少年懵懂十幾載,嘗遍世間百味,唯獨甜字極少入喉。
以囚徒身份來到鎮魂關,那些粗野的邊軍將他視作魚肉,倒夜壺,洗臭腳,餵豬食,乾的都是最苦最累的差事。這還不算完,稍不如人家心意,冷眼和馬鞭伺候,乖戾陰毒的張老妖,就愛欺辱新兵取樂,若不是老孟護着,幾日都熬不過去。
老孟自詡孤命人,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將睡在一個大炕的後輩,當作子侄相待,尤其是對命運多舛的少年格外關愛,教他在軍營里立足,教他在沙場保命,教他在亂世中苟活。
李桃歌雖然跟父親同在相府八年,見過的面屈指可數,率先品嘗到的父愛,是老孟給的。
這一聲乾爹,發自肺腑。
李桃歌本以為與老人家只能在陰間相會,沒想到能在陽間再見,渾身忍不住顫抖,聲淚俱下喊道:“乾爹,兒子在這呢。”
老孟久在邊塞,西北風把身子都給吹酥了,在鎮魂關時,常常念叨自己命不久矣,再經歷玄月軍一仗,騎馬在嚴寒中奔襲幾千里,舊疾新患,病入膏肓,一天之中,大多時候昏迷不醒,僅有兩三個時辰睜開眼。
聽到李桃歌的喊聲,老孟耳朵動了動,努力睜開眼皮,看到牛井那張憨厚大臉,呢喃道:“莫不是過了奈何橋?我咋迷迷糊糊聽到了桃子聲音?”
兄弟相見,牛井滿臉漲紅,喜意飛上眉梢,指着遠處的少年,一頓比劃,含糊不清說道:“桃子活着,咱活着,活的見到活的,都是活的!”
老孟躺在他的懷裏,唉聲嘆氣搖頭道:“挺大個的小夥子,話都說不利落,這輩子當不了聰明人了,下輩子再努力,哎!~聰明人也好,笨人也罷,遲早都得埋入黃土,又有啥區別,咱爺倆一塊入那陰曹地府,倒也不寂寞。”
牛井激動道:“桃子,活的!俺沒說瞎話!”
一旁黃袍加身的劉夫子弓背前傾,眯眼仔細瞅了半天,驚嘆道:“咦!那名穿着西軍甲胄的小子,咋像是你們銳字營的漂亮小子。”
牛井整日裏顛三倒四,劉夫子可沒老糊塗。
老孟掙紮起身,伸長脖子,望見對面淚流滿面的少年,瞬間獃滯。
四目相對,無聲勝有聲。
一把寧刀架在老孟脖頸。
郭熙手持寧刀,面色陰沉說道:“不想要他們身首異處,帶着你的人和葉不器滾蛋!離開安西都護府地界,我會派人把他們送到李氏相府。”
李桃歌沉默不語。
不是不選,而是不知如何抉擇。
盡忠還是盡孝,成為人生第一道難關。
就這麼走了,西征以來的累累白骨,豈不是白死?!
老孟突然大笑道:“桃子,你一聲乾爹,我死了都含笑九泉,有啥可顧忌的,怕?怕他個逑!你拎起槍,先朝乾爹心口捅!我一死,你就無牽無掛,不用受姓郭的脅迫。反正乾爹也熬不到開春,何必為一個將死之人猶猶豫豫,能死在自己兒子手裏,為咱大寧剪除國賊而死,我老孟快活啊!”
這名老卒臨死之前,還在為兒子斬心魔。
李桃歌抹乾淚水,顫聲道:“乾爹,恕兒子不能盡孝!”
郭熙將寧刀下壓,流出一縷血水,怒聲道:“他一死,你可就成了不孝之人,後半生背負罵名,想好了再說!”
“姓郭的,你不得好死!爺爺在前面等你!”老孟用盡全身力氣,朝後一仰。
用脖頸去砍刀刃。
他不想讓兒子為難。
“乾爹!!!”
李桃歌雙目赤紅,聲嘶力竭大吼。
數次在夢裏浮現相遇場景,才一見面,就要天人永隔。
刀刃才觸及肌膚,牛井用胳膊去擋,鐺的一聲砍在鐵鏈,免去了斷臂之災。
牛井張開手,露出黑不溜秋的東西,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要你老命行不行。”
嗯?!
沒等郭熙詫異,黑不溜秋的東西忽然暴起,形似蚊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襲入胸口中間,輕易破開虎神甲,鑽入體內。
誰都沒想到老實笨拙的少年,會放出暗器偷襲。
一個殺字從數人脫口而出。
李桃歌,崔九,南宮獻,郭平,看押犯人的近衛,各自湧現殺機。
郭熙接連退出幾步,撫摸傷處,只是略微疼痛,流出些許血跡。
郭平的青峰劍,已然刺到牛井眉心。
“你殺了俺,沒人給他念咒,噬心蠱會以他的血肉為食,最後啃食心肝。”語速又快又穩。
這是牛憨子這輩子以來口齒最清晰的一次。
噬心蠱。
最歹毒的蠱蟲。
傳聞每天都要有下蠱者的咒語,蠱蟲才能消停安生,僅以鮮血為食,不然的話,蠱蟲暴躁不安,會將肚子裏所有的東西吃的一乾二淨。
郭平想殺了這小子泄憤,又不敢去賭,能破開虎神甲的東西,定然不是凡物,只能一把拎起牛井,恨聲道:“把蠱蟲放出來!”
牛井大臉呈現出無辜模樣,“他只教俺放蠱和安撫蠱蟲的咒語,沒教俺咋弄出來的。”
郭熙搖了搖頭,慘笑道:“屠了鎮魂關十幾萬人,沒想到被一個鎮魂大營的小卒拿捏,何為因,何為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李桃歌幾人沖了過去,將劉夫子,杜斯通,老孟護在身後。
郭熙部下踏入都護府大門,與護衛形成合圍態勢,將不良人和先登營團團圍住。
救下他們,對方又不敢殺牛井,李桃歌心中稍安,沉聲道:“郭賊,隨我回京。”
郭熙放肆大笑,越笑越大聲,“我郭某人天生反骨,皇帝的話都不聽,要聽你的吩咐?”
郭熙態度一轉,滿臉陰鷙道:“傻小子,你以為到了這一步,把我擒住,就能天下太平?”
李桃歌緩緩說道:“你束手就擒,碎葉城不攻自破,圍在沙州城的貪狼軍和西軍,自有辦法解決。”
郭熙奸詐一笑,“那幾名大周的半步仙人,你能解決的掉?”
李桃歌不由自主皺起眉頭。
老祖與他們打鬥多時,不知勝敗如何。
“幼稚。”
郭熙抬頭望着烏黑天色,輕嘆道:“黑雲壓城,我且自顧不暇,誰又能挽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