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家團圓,除夕將至
當下眾人都笑起來,婆子道:哥兒什麼時候學會叫爹了?只是大爺卻不在家呢。
劉氏也笑道:咱們哥兒是頂頂聰明的,如今學了,待大爺一回來聽到哥兒已經會叫爹了,豈不歡喜?
一時那說笑聲飄出牆垣,但見牆壁的另一邊,累累花枝之下竟站着一人,正是蘇夜。
他在這裏已經站了許久,除了寥寥幾個心腹,很少有人知道,打他回京那日便教人悄悄將蘇家旁邊的這所房舍買了下來,在他們兄妹還沒相認的那段日子裏,他便住在這所房舍中,與明珠比鄰而居,似乎也離她更近。
可當她戳破了他的身份后,不知為何,他卻再也不曾來過這裏。
他告訴自己要抽離,但沒有一刻,他不是深陷進去的,與她沒日沒夜的歡愛也好,要靠狼狽而逃才能不再被她吸引也好,知道今日是君哥兒的周歲宴,特特在這裏守了一天也好
他其實多想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送上那把小弓,聽那個孩子能叫自己一聲
爹。
當那奶聲奶氣的聲音從牆壁的另一側傳過來時,蘇夜只覺當頭如打下一個焦雷,他下意識轉身便想走,忽聽牆內又傳來輕輕的一聲:
是你嗎?
是你嗎,哥哥。
其實當君哥兒指着牆外的方向招手時,明珠心裏就隱隱有了這個匪夷所思的猜測。她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一直在等什麼,一直放不下的是什麼
她不相信他不會來,君哥兒第一次生日,她不相信他會連面都不肯露。
君兒是前些天才學會叫爹爹的,但我沒告訴過他,爹爹是誰
君哥兒還太小了,其實也不太能理解父親這個概念的含義,他只是本能地眷戀着那些教他安心的人,但於他來說,最接近父親的,也正是那個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叔叔。
方才他一直哭,走到這裏卻突然又不哭了。
他很喜歡你送的那把小弓,抱在懷裏不肯撒手,抓周的時候,一把就抓在了手裏。
不知不覺,牆那邊輕柔的聲音已帶上了哽咽。
蘇夜很少看見她哭,哪怕是她站在他面前,冷靜地告訴他她親手把他們的孩子殺死了,哪怕是他們歷經重重波劫終於重逢,她期盼地甚至是卑微地求他留下來,她的哽咽聲里也從來都沒有軟弱。
心頭尖銳地一慟,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卻只摸到了一片石牆的冰冷。
他是除夕那天生的,再過五日方是正日子。我預備在家裏擺一桌小宴,既為的是給他慶生,也是闔家團圓、共賀新春的意思,所以不請旁人,只有我們母子、衡兒,你來嗎?
不知過了多久,牆的那邊始終沒有回應。明珠站在原處,君哥兒已經偎在她懷裏睡著了,她只覺手上如有千鈞,身體也僵冷到了骨子裏。
果然還是不行罷,果然他還是恨她的。
從前她一次次地拿刀在他心口捅着,捅得他鮮血淋漓。如今,也終於輪到她來嘗嘗這滋味了。
忽聽牆外傳來咔嚓一聲,似乎是牆下那人打算離開,踩斷了地上的枯枝。
明珠聽了,心內愈發絕望,想出聲挽留,卻又不能成言。
她還能說什麼呢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
嗯。一個低低的聲音教她驟然僵住,蘇夜動了動因為靜立太久已然麻痹的右腿,啞聲道:
除夕那日,我再來。
一夕之間,府中眾人忽然發現,自家奶奶似乎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的明珠雖然也是笑盈盈的,但眉宇間總彷彿有一抹揮之不去的輕愁,在人前雖是笑着,那笑倒好像沒進到她心裏去似的。
有時無緣無故就出起了神,怔怔看着遠處,卻也不知在瞧什麼。有時更是一夜不得安睡,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眾人私底下都猜測着,許是奶奶思念在外未歸的丈夫,方才總是如此愁悶。到後來奶奶不幸被那姓葉的給強佔了,發怔的時候雖少了,只是無人之處,眉間的郁色卻也更多。
因此她忽然一掃輕愁,眾人不免都暗自驚訝,想到許是因新年將近,奶奶的心情方才好些了?可哥兒的抓周宴時,身邊眾貼身服侍的丫頭也瞧出她還是有心事,如何只過了一夜,就像面貌一新一般?
眾人暗自議論間,也只有纖雲飛星聽明珠說了那晚蘇夜答允她除夕來赴宴一事,二人也都為她歡喜。
想他兄妹二人歷經磨難,雖說這份感情世所不容,但天底下又有多少夫妻,多少所謂的良緣能有這般的赤誠堅執?情之一字,發乎於心,難以自禁,孽緣雖有一個孽字,但終究是天定之緣。
當下二人也一心一計地幫着明珠籌備過年時的種種事宜,原本家中諸事早在半月前就已齊備,但眼下是他們一家人團聚后的第一個新年,明珠自是百般的小心,不肯有絲毫疏失。
一時吩咐廚房將除夕那天的菜式比原先定的多加一倍,一時又命外頭採買的再去多多買些爆竹花燈回來,定要將家中上下裝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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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明珠平素不喜妝飾,在家中多半只是一身家常舊衣,發上簪兩朵絹花便罷了,即便出門,也都是些顏色素淡的衣裙,從不盛妝艷服。此時卻特特翻出從前在靖寧侯府時做的一件大紅綉折枝牡丹花卉銀鼠對襟褙子,又尋出妝奩里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面來配。
那頭面一套共二十九件,頂簪、鬢釵、長簪、挑心、手鐲等物樣樣俱全,一齊插戴上了,但見眼前的麗人恍如神妃仙子,真真是美艷不可方物,一笑之下,更如春芳綻蕊、秋芙吐艷,便連眾丫頭都不禁痴了。
明珠心中卻是歡喜夾雜着期待,期待中又夾雜着絲絲的惶恐不安。
許是她一直盼望着能有這一天的到來,待真的美夢成真,卻又覺得有些微不真實起來,距離除夕越近,她便越覺得緊張,一日倒要將那衣裳首飾看上三四回,纖雲因笑道:
奶奶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明兒只是家宴罷了,又不是拜堂成親,何必如此。
明珠不禁臉上一紅,啐道:碎嘴的小蹄子,你也來取笑我。頓了頓,輕聲道,明兒,不一樣
雖然那只是一場普通的家宴,但於她和兄長來說,既是完滿的結束,又是全新的開始。
想到此處,唇邊又露出一抹笑來,想了想,道:明兒一早就打發人接衡兒過來,在咱們這裏吃了飯,晚上再送他回去和媽媽一道守歲。
纖雲忙答應了一聲,又催促明珠快些梳洗了:明兒還有得忙呢,早些睡罷。
一時明珠更衣梳洗畢,躺在床上卻總也睡不着,因心裏記掛着明日之事,將近二更天了方才胡亂睡去。到次日一早,卻是天將亮時就爬了起來,揭開窗屜一看,只見昨晚竟下了一夜的雪。
當下極目望去,四周唯有雪白一色,映着院中那十幾株紅梅,分外好看。此時恰有兩隻喜鵲落在梅枝上嘰嘰喳喳着,眾人見了,都在廊下笑道:
瞧這兩隻喜鵲叫得多響亮,咱們家准有喜事呢!
明珠聽了,心內愈發歡喜,一面穿衣梳洗,一面吩咐打發人去接蘇衡。過了半日,那去蘇夫人處的婆子卻回來道:
太太說,想見見奶奶和哥兒,請奶奶先過去了,再一道接二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