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中鶯
凝黛殿的燈柱早已熄滅,雪下得幾近沒有,宮人掃出了一條路來,融雪的水坑坑窪窪,倒映着殘敗的樹木,宮牆內一副失了人氣的景象。
偏殿的書房亮着一盞微弱的宮燈。
房內,稀稀疏疏的光線搭在遲奚祉的臉龐上,微芒沉浮間,室內太過昏暗,看不大清他的神情。
遲奚祉的手肘撐在玫瑰椅扶手上,屈指搭在眉尾處,闔着眼問道:“幾時了?”
一旁的太監王發往外瞧了一眼,恭敬回道:“陛下,丑時二刻了。”
“門外是不是有野貓在跑?”
遲奚祉的手修長如玉,他輕輕敲了敲眉骨。
王發側耳細細地聽了一陣,才答:“似乎只有風聲。”
遲奚祉倏然詢問:“王公公也算是這宮裏的老人了,照顧公主幾個年頭了?”
“回陛下,孩提至今,十四年矣。”
“那今夜,也是她教唆你來看着朕的么?”
遲奚祉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懶懶地瞥了王發一眼,嗓音泛涼,配着窗外的風聲,多了幾分冷戾,氣氛陡變緊張。
王發多少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臉上的細紋都不曾變化,只是頭低得更厲害了,“奴婢不懂。”
風吹得窗戶作響,漏進來的涼風吹動案桌上的黃麻紙。
遲奚祉的衣袍微動,扯笑,轉了話鋒,“朕今夜在蒹山布了防,如有擅闖者,沒有朕的手諭,一律就地斬殺。”
他姿態不動,只是手倚在下頜那,用一種審視螻蟻的眼神打量着王發,“你覺得你家公主此刻,是不是已經死在侍衛的刀下了?”
他的聲線沒有起伏,一絲多餘的情緒也不曾有,極具上位的威懾力。
幾乎是遲奚祉話落的一刻,王發就不可置信地抬起了頭,年邁的腳微微打顫,他呆喊了一聲:“陛下……”
懶得廢話,“朕給你機會,把她帶回來,朕在凝黛殿等着她。”
遲奚祉起身,沒有再管快要跪到地上的王發,徑直往正殿走。
藉著更燈,遲奚祉向遠處瞧着,雪疊成花,枯樹聳立,暗暗的白光反照在四壁上,空顯寂寥。
住了人的宮殿尚且如此,更何況廢棄已久的冷宮,還有冷宮后的一座廢山。
錯亂了記憶,她也還是一如既往的膽大妄為。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
元知酌身上的大氅沾了水汽,她在複雜的宮殿中左繞右轉,如魚得水般。
“元小姐,我們當真要跑么?”秋蕊緊緊跟在她的身後,神色慌張。
元知酌輕喘着氣,推開一扇門,裏面一股腐爛的氣息彌散開來,揚起的灰塵嗆人口鼻,她鎮靜答道:“不跑,你我早晚是他燕軍箭下亡魂?”
秋蕊最是害怕這樣鬼森的環境了,“可是,我瞧着陛下待您不薄。”
元知酌掩着口鼻,將衣袖裏的手絹遞給秋蕊,她的聲音發翁,“今日我的容貌嬌俏,尚且存留一息,他朝色衰愛馳,只會棄我如秋扇。”
元知酌知曉亡國滅家之仇不共戴天,可她一女流之輩,不懂權謀,不會兵術,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元禧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苻沛國地小民弱,唯有奇珍異寶眾多,前幾代帝王昏聵不明、荒淫無道,早就是砧板上的魚肉。
元禧即使有抱負,也無力回天,只求苻沛國的子民能夠安穩,求自己的唯一的女兒平安順遂。
元知酌現在只想遵從父親的遺願,好好活着,恢復自由身。
元知酌回頭,將一隻手擺在秋蕊的面前,“害怕就扯着我的衣袖。”
秋蕊咽了咽口水,手緊緊抓住元知酌的袖口,她接着手裏的微光,害怕地說道:“元小姐,聽說這裏弔死過幾個瘋了妃子,你說我們會不會……”
元知酌踢開一個歪倒的鏡架,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不停地在砰砰做跳,體力也有些不支,恐是最近不常動,養廢了。
“不信則無,少胡思亂想,怕的話就背誦《心經》。”元知酌蹙着眉,語速很快,鬢角已經漫出了細汗。
遲奚祉來火洲的時候就沒有帶什麼侍從,軍隊也駐紮在城外,即使有人看着元知酌,但是一些隱蔽的洞口和地道也只有她知道。
一路走來暢通無阻,她也沒有懷疑。
只有穿過這個庭院,就能夠到蒹山,出了山她就重生了。
剛穿過轉角,元知酌就聽到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秋蕊抓住她的袖口的手收緊了,瞪目張嘴。
秋蕊膽小,不管是人是鬼她都怕。
元知酌的手反扣,捂住秋蕊的嘴巴,另一隻手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她安靜。
聽聲音,只是一個人。
秋蕊害怕到極致了,手依舊扒在元知酌的袖口,因為慌張,細長的指甲掐進元知酌的細肉里。
她蹙起了眉頭更加厲害了。
“公主……”一道尖細又帶着滄桑的聲音喊道。
元知酌認了出來,鬆開捂住秋蕊的手,小心探出身,出聲道:“王翁,我在這。”
秋蕊聽到熟悉的聲音終於喘了一口大氣,手指也虛力一般,鬆開一些,但是依舊攥着元知酌的袖子不放。
王發提高手裏的巡夜燈,往着聲音發出的地方走。
兩道瘦弱的身影倚在殘壁之下,牆上的樣子微移。
王發看清她倆安然無恙后,才細細地喘息着。
元知酌面色不解,但是並未催促王發趕來的緣由,靜靜地凝視着他。
王發言簡意賅道:“公主,蒹山佈防了,我們出不去的。”
元知酌因為奔走的臉色酡紅,聽到此話身軀發冷,像是血液倒灌,積在腳底,讓她動彈不得。
她濃密的長睫篩下一小片的陰影,微顫。
“公主,陛下在寢殿等您回去。”王發說完這句話就彷彿被羅剎抽掉了骨血。
元知酌愣愣地說道:“他……知曉了?”
對方重重地點頭。
元知酌像是跳梁吵鬧的皮影小丑,不論她在幕布上活動地多麼自由輕快,遲奚祉始終是操作戲曲的主人。
一股淤血湧上喉間,元知酌止不住地咳嗽了幾下,不甘心地問道:“就一定出不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