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芙蓉泣
“又做夢魘了?”遲奚祉像是很了解她,懶懶散散,語氣也是淡淡的。
元知酌被迫逼對上他的視線,那種居高臨下的打量,讓她生厭,想到自己死去的父母親,她眼裏水光乍現,倔強道:“不關你的事,放開我。”
遲奚祉直直地盯着她的小臉,兩人之間的氣壓冷凝。
半晌,遲奚祉啟唇道:“進來服侍公主。”
說罷,他鬆開桎梏她的手,往外走去。
元知酌拉起被褥,遮住自己的臉,縮進角落裏。
柔軟的衾被下,她嬌小的身體蜷成一坨,肩頸的位置輕輕顫抖着,很明顯的抖索,且又異常克制。
——
殿外,遲奚祉的面前跪了一位大臣。
他音質沉涼,問道:“她的病如何?”
陳太醫跟在先帝的左右服侍過,先帝好戰,血腥氣凝重,而這位新帝身上的帝王之氣更是壓人,他有些顫顫巍巍,說道:“回陛下,元小姐應該是受到巨大刺激,再加上過度憂愁,自疑至記憶亂,應是疑病症。”
遲奚祉沒說話,轉了轉手間的玉扳指。
陳太醫沒敢抬頭,接著說道:“元小姐可能會失去一些記憶片段,也可能會將一些事情記錯在旁人身上,總之病者的記憶紊亂,分不清是非對錯。”
遲奚祉將扳指套回到拇指,卻沒有完全戴穩當,他低眸看着陳太醫,“如何醫治?”
陳太醫頭埋得更低,手壓在地上,“由是誘因良多,病多發常在,目前沒有根治的法子,只能慢慢調養。元小姐當恕心,少被刺激,保持心態的平和,調體要緊。”
忽而一陣冬風吹近,拂着大氅上的仙鶴羽毛,似有似無地擦過遲奚祉凌厲的下頜骨。屋檐上的夜雪滑落,激起一小片聲響。
遲奚祉長指搭在眉心骨上,用力按了按,擺擺手,似乎有些疲倦,沒有難為人,“下去罷。”
年初的雪積了一層又一層,壓在不遠處的流蘇樹上,彷彿冬日也開了花一般,那般的荼蘼銀白,多得連綠葉也見不着。
遲奚祉披着狐裘大氅,身姿挺立,在白牆黑磚之間,美如畫卷,竟又徒生高位孤寂之感,讓人難猜。
他的眸色平平,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還沒有等雪融化,就聽到了殿裏頭瓷碗破碎的聲響。
遲奚祉斂起手,沒多大的情緒起伏,轉身進到殿內。
元知酌縮靠在床柱上,纖瘦的脊背緊緊貼着牆壁,她低吼道:“滾開,我不喝。”
大抵是嬌軀羸弱,說出來的話也透着無力,軟綿綿的,還要裝作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彷彿是城外荒郊失了家的幼獸。
秋蕊帶着一眾的婢女跪在地上,聽到身後傳來穩健的腳步聲,更是不敢動彈。
“再熬一碗過來,都去門外候着。”
遲奚祉隨意地掠過地上炸濺開的葯汁,室內原本安神的檀香被這股苦澀的藥味彌蓋,氣氛也驟然再降幾個度。
遲奚祉俯身上榻,左膝半跪在床上,壓着她手裏攥緊的錦被,湊近她,開口道:“胡鬧什麼?”
元知酌的眼裏帶着濃濃的恨意,“是你,滅了我的國家,殺害了我的父母親,如今還要殺了我不成?”
遲奚祉凝目看着她。
她的戚戚艾艾讓他覺得刺目難看。
遲奚祉微微用力,就將她身上唯一遮蔽的錦被扯了下來,他抬手掩着她的眉眼,再欺近了幾分,語氣涼涼道:“既然知曉朕的殘暴,那就乖乖聽話,公主怕是忘了元禧遺書里的囑咐。”
男人的手侵骨的冷,有些濕潤,蓋在她的眼眶上,還帶着冷凌的寒氣,一時間元知酌竟然連落淚都不曾反應。
他話一出,元知酌更是怔住不動。
遲奚祉是怎麼知曉父皇留給她的遺書的?
這時,門外傳來輕叩聲,“陛下,燕京急報。”
遲奚祉沒有回復,他的手指冰涼,而面前人兒的臉滾燙,給他傳送着熱意,溫香軟玉真真讓人貪戀。
像是過了許久,遲奚祉拿開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淡紅的唇勾笑,睥睨着床上的嬌人兒,他話不容置喙:“天下是朕的天下,想要活命,就要乖乖聽話,整個天下除了朕,沒人能保你無虞。”
說完,他便懶懶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元知酌呆坐在華貴的床榻里,不自覺的,她的指甲掐進手心,細微的疼漫出,她整個人都在隱隱發抖。
是不甘也是害怕。
——
偏殿內。
鄔琅將手裏的信封遞到桌案上,他悄聲說道:“主子不在京城,以李靜為首的言官在朝中散佈一些謠言,最近楚王的動靜也不小。”
遲奚祉打開面前的信封,隨意地翻閱着。
案桌上的筆架由整塊的透明無絮的水晶雕琢而成,做得是一對孩童打鬧的樣式,頗有幾分童趣。
他從筆架上提起一支筆,緗黃的燈光將男人的影子拉長,印在書架上。
墨水洇濕箋紙,筆勢行雲流水,書體瘦挺遒美。
而一側擺着的黃麻紙上,謄寫的字體娟秀,單看都是瀟洒,只不過與遲奚祉的字相較,倒有些端正收斂了。
鄔琅依舊站在暗處,“主子,儘早回京的好。”
國君終日待在別的亡國宮殿裏,鮮問國事,為日久矣,則千夫所指,群起而攻之,早晚生大患。
遲奚祉執筆的手流暢,寬闊的肩背筆直不動,他淡聲說道:“鄔琅現在也敢責問朕了,擇日朕在都察院為你謀份差,這言官你也做得成。”
鄔琅自覺地跪在地上,脊背彎曲,“是屬下僭越了——”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遲奚祉打斷,“不必請罰,將這信交到楊宗手裏,吩咐下去就說朕逾月還京。”
遲奚祉打開一側的書櫃,印籠中放着幾隻小巧的印章,他垂眉看了一眼,在最側邊的位置拿出一隻,在箋紙落款處蓋上。
鄔琅雙手接過信封,起身作揖后出門。
遲奚祉將筆擱下,瞥到一側的還開着的書櫃,裏面多是一些五彩的小玩意,他長指撥找幾下,從裏面提出一隻芙蓉花式的花押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