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同憶

第92章 同憶

上原山雖小,但是地勢頗高,從這裏看星空,繁星點點,似乎比別的地方更亮一些。

一輪凸月朦朧的掛在天空,紫月寒跟沈青靜靜的坐在逍遙台邊的老松樹下,慢吞吞的說些話。雖然他看不見,可是那月光似乎有溫度,把他籠罩其中,令他感到十分的愜意。

沈青抱着雙膝靠在松樹榦上,凝望了他一會兒,突然問道,

“能跟我講講……師父跟紫月門主的事嗎?”

紫月寒愣了一下,或是心中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和困惑,他仰起頭面向天空,徐徐的拉開了思緒。

“大約……十一年前……”

燭火蔥蘢,韓子默在靜室反覆的端詳着一幅畫,即便他已經刻進腦海,但再看畫上的音容笑貌,還是恍若昨日。

尤其是英雄會上的紫月離的模樣,儼然擁有了江湖之中不可撼動的顯赫地位,而自己……

躊躇再三,韓子默抽出了一張紙,寫下了幾多話語。

“離君敬上,

紫月門匆匆一別,已有半年。一路坎坷,幸得紫月青主相助,平安至家。

紫月青主身中的奇毒,雖遇郎神醫,眼下依然未有結果。

我心有愧疚,深表歉意。只願你們兄弟心意相通,待回江南,你能解他之困頓心境。”

寫到這,韓子默又重新抽出一張紙。沿途一遭,看透了諸多人情冷暖,當沈青中刀氣息奄奄懇求他再續下一個十年時,他的心已經動搖。

紫月寒說的對,他沒有能力護六兒周全。不若,等他來,跟他走,為自己的孩子們尋一個庇護。

韓子默蘸足墨,終於下筆。

“另,

上原山秋季已至,紅葉霜醉,漫山花火。

歲月倉促,恐往事流沙,來日無期。

問君一語,

可否續下一個十年?

子默,靜候。”

韓子默寫完,細細的摩挲着紙邊,想想去紫月門時門內尚有暗潮不明,他的叔伯刁難,親弟受傷,如何能在眼下說這番話?

思量再三,他又小心翼翼的把第二頁折起夾到了書中,僅僅把第一張塞進了信封。

四徒弟石玉恰好進來奉茶,韓子默招呼他把信封好寄出,便悠悠的踱向了殿前。

石玉聽了吩咐,去到書案前,隨意一瞥便看見另一張書信的一角。他默默抬頭看着靠在門口的師父,飛速的把那頁抽了出來一起封進了信封,匆匆的出去了。

韓子默背着手,看着老松樹下兩個人的身影,眼睛不自覺的眯了眯,自言自語道,“月亮又快圓了……”

韓子默生於富賈之家,家境殷實,身為家中獨子,他在溫柔富貴鄉里長大。韓子默其人,文墨斐然,生的一表人才,少年過的很是安逸。

他屬意考取功名,做個識文弄墨的文臣,但是連續考了近六年,總是被擋在榜外。

韓子默深知,考取六年而不得名,不過是不想向那腐朽爛透了的官場黑幕妥協。他的父親曾想用銀子打點,被他一口拒絕了。

“既不是清場明流,做了官也不過是個蠹蟲。罷了。”

自此,韓子默不再想進入官場,而是沉迷各種碑帖書法,專研棋藝、撰寫,文墨漸長。家境殷實,父母寵溺,恣意瀟洒。

但天不假年,他在那年突生了一場大病,年邁的父母到處尋醫問葯,結果都是說他命不久矣。他的父母不肯認命,還是堅持四處貼文,重金求醫。

“那一年,我兄長二十二歲,還是紫月門內憂外患的時候。朝廷苛稅,門裏營收艱難,有一日外面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中原地界布料價格飛漲,兄長為了堵住門內幾個長老的嘴,親自押送了一批布料綢緞前往中原……”

紫月寒慢慢陳述着,沈青抬頭看着皎潔的月亮,靜靜的聽着。

“兄長聰慧,習武天賦不算上乘,加之門內瑣事纏身,他那時的修為僅僅只破靈智。他帶着幾十個人押着五輛馬車,在中原和東邱交界,遭遇了一群悍匪。

那些悍匪並非普通人,倒像是些走上歪路落魄的修行之人,他們眼饞幾車綢緞綾羅,兄長跟他們交涉無果之後,雙方開了殺戒。

但是對方人數眾多,很快門內弟兄死的死傷的傷。兄長孤立無援,好在還有白鷺護得他,帶他逃到了東邱地界。”

“我師父的家在東邱何川。”

“對,就是在何川。兄長負傷,身無分文。在經過何川城樓時,看見了那張四處求醫求仙的貼文。”

“師父家境很好,上面的謝金肯定很高。”

“是啊,老兩口幾乎是傾家蕩產,許的是萬兩白銀。”

沈青張大了嘴,她雖知道師父是富家子弟,也沒想家裏竟這麼有錢。

“兄長這一趟顯然是白跑了,所以看見那貼文的時候,他心動了。我曾祖父百年前抵抗魑魅,臨終之前,曾留下了一顆保命靈藥。代代相傳,那顆葯當時在兄長佩戴的玉佩里。他當時身上還有些普通的丹藥,本想着試一試,沒曾想,這一去,靈藥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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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了我師父。”

“‘他值得世間最好的靈藥’,這是兄長對我說過的話。”

當時的韓子默已經躺了三年,因為可憐父母之心,日日苦苦支撐。興許是因為他那淡然的性子,從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暴自棄,就那樣慢慢的拖着,等待死亡的來臨。

那日,他半夢半醒,隱約看見床前站了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溫文儒雅,眼睛裏彷彿裝了日月星辰,他一度以為他已經步入輪迴,這人是天上引路的仙人。

韓子默迷迷糊糊的向他伸出了手,說了句,“你是來接我的嗎?”

“兄長說,他以為他見到的會是病氣恢恢形似枯槁的一個人,但是那人除了格外瘦削外,生的卻極為好看。面色白皙,朗眉鳳目,他的眼睛裏沒有絕望,臉上沒有愁容,嘴角始終含笑,一頭黑絲烏泱泱的鋪滿了床,即便卧榻幾載,身上的衣服也是整潔焚香,病也病的那麼體面。”

“那師父現在的矜貴凈癖倒也不算什麼。”

“他一開口便問兄長,‘你是來接我的嗎’,那口吻像極了故人寒暄。有些人,是一見相知,命中注定。兄長說,他不忍看他就此消寂,鬼使神差的拿出了那顆靈藥。而後的每一次回憶,他都說,他此生都在為別人活着,他做過最合自己心意的決定,便是救了他。”

沈青的眼圈有些紅,她突然回想起,紫月門兩個背身靜默的身影,是多麼的隱忍和無奈。

韓子默服了葯很快就好起來,臉上有了顏色,眼裏有了光。他下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書桌旁執筆,問紫月離,

“君呼何名?”

“兄長本意想隱藏自己的姓名,可是面對他坦然的目光,兄長竟然難以拒絕。他在紙上寫下了‘月離’二字,兄長說,他的字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樣,行雲似水,端雅秀方。”

長久不能下地不能吹風的韓子默,終於又能看日出日落,看雲捲雲舒,看身邊站的那個人。

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嗎?

每當看他通身儒雅清秀的模樣,看見他遞過來的眼神,感受到心裏溫熱的跳動,韓子默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只恩情,不止友情。

“兄長形容他,很豁達,很隨心,很真實。他們有很多共同的志趣愛好,音律,兩個人詩詞,茶道,棋術……兄長雖聰慧,其實那時對經商尚不算精通,但是韓掌門生於商賈之家,對於商營的見解和眼光獨到,對兄長更是知無不言傾囊相授。兄長在何川過了一段最自在無拘的日子,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是誰……”

兩個人相攜出去看戲看話本,看這世俗的情情愛愛,又守着各自的底線,又或者畏懼俗世眼光,默契的都沒有開口。

年值荒亂,餓殍滿地,世事艱辛,兩人便生出了還大荒太平的豪情壯志。韓子默不再滿足於商賈凡俗,他想與他并行站在一起,一起修行一起救世。

可在某一日,紫月離收到了門內家信,他在外耽擱許久,年僅十四的弟弟被逼迫,只能躲在暗室瑟縮不出。

韓子默把他的猶豫不決看在了眼裏。那一天,他們大吵了一架。

“他們吵了什麼?是不是師父不想讓他走?”

紫月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時候的我孤僻無助,兄長是為了我,才陷入了兩難。二人這十一年雖有通信,卻沒再見過一面。”

“所以說,這次英雄會,是他們分別十一年後第一次見面?”

紫月寒點了點頭,那時兩人流連在彼此身上的目光該是多麼的剋制,雖念不能守,雖思不能言。

“再純凈的東西也要經過世俗的清瀝,原本這只是一樁秘事。可幾年前不知道為何,這個秘聞不脛而走,大肆渲染。虧的兄長雷霆手段,免卻了旁人對流溯門的騷擾,保留了韓掌門的清正驕傲。”

“原來,紫月門主並非無心,倒是我一直只為師父抱不平。”

紫月寒輕笑,“我兄長在你心裏那麼不堪嗎?”

沈青吐了吐舌頭,“天下第一門的門主,穩坐十餘年,難道僅憑以德服人嗎?我以為他身居高位,早就淡忘了……”

紫月寒低下了頭,“他有他的不得已。他十幾年的念想,不過是為我掙得一個太平光景,卸擔歸隱。說到底,還是我拖累了他。”

沈青扭頭默默的看着紫月寒,原來家族大門也有着說不盡的心酸。

想想他幼時無父無母,叔父不慈,若沒的堅忍意志,想必也打磨不出這樣的鋒利。便是高寒背後,才塑就了這孤獨難親的性子。所以“翊”名改“寒”字,再沒了一飛衝天的自由和心性。

“如今天下依然腐亂,門內暗涌頻起。兄長不敢擅自離去,可我知道,若韓掌門肯點頭,他會平了一切去履諾……”

“可師父的倔強,何嘗不是在用疏離守護他的聲名呢……”

……

韓子默坐回了桌旁,慢慢端起了那杯茶,回憶起了他們最後的,那次爭吵。

“離君心有天下,有絕世之才,紫月門百年清名,豈能因為我而埋沒?你應該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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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想!日日人前諂媚,假笑,算計,你知道我有多厭惡……子默,我們一起歸隱,好不好?”

“那你幼弟呢?你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你母親臨終囑託,都忘了嗎?”

紫月離心冷的捂住了雙眼,“是啊,我不能丟下翊兒一個人……可我,也不想丟下你。”

“子默,不然你隨我回去……”紫月離那時應是放下了所有驕傲,帶了一絲懇求。

“回去?以何身份?我尚有雙親,還有江兒……”韓子默怔怔的看着他。

紫月離隨即苦笑一聲,“是啊,我如今兩手空空,護不得翊兒,何談護你……”

韓子默看着紫月離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一片絞痛,他沉默了良久,翕動嘴唇,說道,

“其實萍水相逢,我多是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少年懵懂,有些東西可能看不太分明。不若就此分開,初心涼透,興許便……橋歸橋,路歸路。”

紫月離放開雙手,通紅的眼裏滿是質疑,高聲問道,“恩情?懵懂??韓子默,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韓子默咽下喉頭苦澀,輕輕一哂,“我雖平庸,亦有傲骨,我承不起那世俗眼光。”

“所以,到現在……你才怕了?”

“對,我怕了!我還有雙親,我還要給他們留後……”韓子默決絕的轉過身去,不敢看他。

紫月離無言的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等韓子默感到後悔再回過頭來時,紫月離已經走了。

桌上一張字箋,“十年之期,你若未娶,便等我來。”

紅葉又紅了幾回,月亮又圓了幾遭,人已中年,連思念都不能說的那樣有口無心了。紫月門地位顯赫,流溯門融融其樂,十年已過,他沒有娶,他卻沒有來。

……

老松樹下,沈青抵着樹榦,慢慢的消化師父的故事。

“可能情意深種時,人便不再只想着廝守,而是能讓他一世無憂。”

紫月寒心底一抖,忍不住轉過頭來,面向了沈青的方向。對面的眼睛目光灼灼,皆是他雲若風清的樣子。

古樹之下,紫月寒系在眼睛上的白綾隨風而動,有那麼一瞬,他感覺似乎有光透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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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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