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爛柯棋墟

第16章 爛柯棋墟

一片極為寬闊的粟米田,沉甸甸的米穗金燦燦的,壓彎了枝頭快要垂進黃土裏。沈青站在一片豐收的粟田裏,用長葉編成一隻活靈活現的小蜻蜓,擎在手裏玩着。

她的周身霧氣繚繞,把腳下的路遮的看不清楚,沈青覺得自己似乎在等什麼人,玩耍過後,眼神迷離的看向遠處。

“青兒——”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沈青極目遠眺,終於看見田頭出現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在朝她緩緩的招手,像是喚自己速速回家。

沈青心裏高興,撩起裙子,急急的在小路上奔跑,說來奇怪,她感覺這路並不長,可是與那身影總隔着一段距離,怎麼都追不上……

午夜子時,安寧客棧的燭火徐徐的燃着。韓子默一直沒有離開大堂,他淡然的喝着酒,忽然聽得耳邊飄過一個魂牽夢縈的叫聲,“子默……”

韓子默喉嚨一緊,體內酒意翻湧,他支着下巴垂下了頭。

一道邪風刮過,堂里的燭火近乎全滅,縷縷青煙上下浮動不知歸處。韓子默的身旁,一個白色的影子幽然閃過……

似是被冷風摧襲,躺在床里側的秋霜抱着被子翻了個身,踢到了一直窩在她腳處的“白雪”,白雪爬過來蹭了蹭她的臉。鼻子裏痒痒的,秋霜忍不住拂了拂白雪的耳朵,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

“六師姐怎麼不關門呢……”秋霜嘟嘟囔囔的,她掙扎着爬起來,看着床外側空空蕩蕩,猛然清醒。

“師父——”

“師父,六師姐不見了!”

沈青跑的氣喘吁吁,那個白色身影近在咫尺。她極力的想看清那張臉,可是厚重的濃霧如幕,把一切都遮擋了。

她垂下眼去,手裏的假蜻蜓忽然無火自燃。她慌忙的丟了,火種趁勢點燃了整片粟米田,乾燥的粟米桿噼里啪啦,大火兇猛如獸,卷向了她的裙裾……

沈青覺得渾身被炙烤般痛楚,直直的擊中她的靈魂。她瞬間清醒過來,火光從她的瞳孔里消失,眼睛重新變得幽黑,深邃。

她劇烈的喘息了一口,撫了下心口,抬頭掃過周遭,她竟身處一片陌生的樹林中,周遭漆黑一片,幽幽的月光被枝葉阻擋,只能讓她勉強辨物。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還穿着雪白的中衣,頭髮散亂的披在身上,鞋子都沒穿,赤着腳一路跑來,腳下被扎的鮮血淋漓,一片刺痛。

沈青有點害怕,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手上的九曲鐲,碧游心有感應,恢復了蛇身,那滑膩的觸感讓她心下稍安。她皺了皺眉,按下心裏的怯意,腦子在飛速的思考。

她好像是進入了一個無比逼真的魘夢,這個夢似有某種指引,一步步引她來此。可是師父紫月青主皆在,她是如何這般堂而皇之的一個人離開客棧?而且睡前她不是喝醉了嗎?這次倒清醒的這麼快?

來不及想那些,沈青抬起頭,勉力的辨認方向。但是身處異鄉,天上能引路的北極星被一片陰雲遮擋。不辨方位,周遭只有無盡的樹影。樹上幾隻夜鵠特別應景的“咕咕”幾聲,把沈青渾身的汗毛都喚醒了。

沈青恐懼,卻不想原地等待,裹緊了單薄的衣服,憑着感覺往“來路”返回。約莫走了兩刻,她的眼睛裏竟然落進了一點燈光。

沈青心中驚喜,知曉山中常有獵戶農戶,若能尋處人家,打聽一下去向最好不過。打定主意,她長舒了口氣,忍着腳上的疼,一步步的往那燈光處走去。

可是行了許久,意識里想像的農家小院並未出現,那抹亮光遙遙在望,倒像懸在她目光所及的空中。而此時,光線突然大盛,令沈青忍不住遮了遮眼睛。再挪開手掌,她看見光線投射,聚焦之處,竟坐着兩個佝僂的人。

那兩人着衣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此刻他們正面對面盯着中間一個方盤,盤上泛着幽光,有線有子,定睛一瞧,他們竟是在下棋。

此處荒山野嶺,前面是懸崖峭壁,沈青的腦子裏瞬間想起了,安寧客棧掌柜嘴裏提到的“食夢鬼”“爛柯鬼”。

沈青舔了舔干到皸裂的嘴唇,明明心跳如鼓,但她還是狠狠的掐着虎口,屏息凝氣,腳下輕挪,悄然轉身。

“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嗎?”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幽幽的飄了過來。

沈青身形一滯,不明就裏的回頭望去。那個身穿黑衣的人此時慢吞吞的轉過來頭,頭頂碩大兜帽,兜帽裏面涌動着一團黑氣,哪裏有人臉!

沈青頭皮一陣發麻,再顧不上其他,扭頭便跑。可她的背後,一枚黑色的棋子閃電一樣飛了過來,懸在了她的頭頂,頓時她的身體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那個銳利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別跑啊,我們……等你很久了……”

沈青感覺整個人在被拚命的撕扯,頭痛欲裂,可任憑她虎口掐破,清明還是越來越淡。最終她兩眼一黑,失了意識。

沈青的軀體軟綿綿的倒在地上,懸在她頭頂的那枚棋子,劇烈的晃動過後忽然停滯,掉落在她身側。而那黑衣老頭的手裏,頓時多了一枚泛着紫紅色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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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個有如此強烈執念的元魂……”

安寧客棧內,燈火點起,所有人被喚醒,手足無措的站在堂內。那掌柜詫異的看着韓子默,“不是說……諸位法力無邊嘛……”

韓子默顧不上這番懷疑,他皺着眉頭細想,剛剛他明明一直坐在這裏,一個聲音便碾碎了他所有的清明。心有所思,執念化夢。不是他的功力低,而是他沒有逃過自己的執念。

韓子默看着另外三個徒弟,拚命鎮定下來,“都不要再睡不要落單,我傳信紫月青主。江兒咱們去附近尋尋……”

沈青心臟劇烈的一撲騰,再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丟進了一個幽黑如穴的地方。她伏在一個偌大的黑石台上,周圍黑霧涌動,明明不着邊際,又好似處處有垣壁。

沈青覺得身體很怪異,她伸手看去,才發現自己通體發光,輕的如同一片雲,一縷煙。

這難道是,自己的元魂?

元魂離體,難道我已經?

沈青心裏一顫,可隨即,她在自己的手腕處感受到了緩緩滑動的碧游。靈獸無獨魂,只與主人的元魂縛在一起。若主人身死,自然無法感知到獸念。所以她是被暫時抽取了元魂,可元魂離體太久,也是一死。

沈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即便身處異境,也要先試試自救。

她掃過這個巨型的檯子,那檯面仿若一塊堅硬的玉剛石,烏黑髮亮。上面縱橫交錯着一條條筆直的金色線條,而那線與線交匯處,分佈着一些碩大的黑白圓子。

沈青一皺眉,這……像是一個棋盤!她頓時想起在外面見到的那兩個詭異的“人”,好像就是在下棋。所以說,這方天地是他們的棋盤,一個佈下的棋境。

正當她內心忐忑的時候,一個空洞詭異的細銳聲音響起,便是外面那個黑袍老鬼。

“此局名‘爛柯’,我黑滄、白溟二仙,以棋入道,可鑄夢境,可幻心魔。人生而為惡,心有貪、嗔、痴念,執念不悔,便生心魔。黑白兩面,當如人心……爛柯若浮生一夢,從頭來過……”

沈青聽見黑滄白溟二仙的時候,皺了皺眉。

棋魅,不正是這二人。相傳二人皆為棋痴,以棋入道,原本一南一北各領風騷,但是一山豈能容二虎,許多年前二人約棋相鬥,在棋盤山上“廝殺”三百局,勝負各半,誰也不能佔得一絲上風。

此後二人便不再執着於勝負,引為伯牙子期之交,醉力研心,合著了一本絕唱《無雙棋譜》。聽聞裏面不僅記錄了世上所有的殘局死局之棋,還暗含棋心,以棋修行,以棋縱橫,一時成為天下江湖人和朝野的縱橫家們夢寐以求的東西,滄溟二人也由此成為懷谷榜“雲蹤”之一,棋魅。

批語云,“黑白縱橫心丘壑,博弈虛實影從容。玄妙一盤,指點雲山。對棋一坐,浮生盡散。”

沈青看過那些碩大的棋子,流光閃爍,仿若鏡面,可裏面竟然充斥着各種各樣的人臉,皆是眼睛緊閉,無神無識。

一代宗師,道風仙骨,茂松翠柏一樣的人物,竟會墮為奪魄攝魂的邪魔。

“滄溟二老原為八雲蹤之一,天下敬仰,為何會墮入魔道?”沈青忽然站了起來,對着空蕩蕩的幻境說道。

“呵……”空洞處響起了一陣回聲,略帶了些詫異,“有點意思,看你小小年紀,竟然識得我滄溟二仙……”

“晚輩曾了解過二老的過往,以棋入道,棋術超絕。二老的品性也如這黑白之子,愛憎分明……”沈青眼下無法,只能先想着拖延。她一隻手暗暗的旋着鐲子,四處打量着,這個結界有無破綻。

“哈哈……愛憎分明……”對於這番恭維,那人的聲音透出了一絲嘲諷式的蒼涼,“我們曾待世道仁善,可是世人皆負我。他們欺我窮困,殺我妻兒……只是想搶奪我們身上的無雙棋譜,既然世上非黑即白,那我們寧願逆了這天,永墜黑夜。”

“只差四十一顆,‘爛柯’將成,再無人敢凌越我們。小丫頭,今天算你運氣不好……尋了半日,只有你的執念最深……夢裏貪歡,不肯將醒。我們送你一程,去跟親人團聚,並不是壞事……”

沈青聽着這些話略有失神,最陰暗的心,曾經也嚮往最炙熱的光明。

可世道所負,何止他們?若人人以惡償惡,那這世間不是人間,是地獄。

她也曾心灰意冷,也曾深陷仇恨,可那些邪念終究在師門的寵愛和溫暖里漸行漸遠。無論她內心多麼不甘,從未因仇恨而迷失。命里的救贖,是溫情化水,是堅守如山。

“你說得不對!我有執念,是時時提醒我,不能忘卻。我想雪恨,可不會仇恨無辜之人。善惡自是分明,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善惡並存。這世上,依然有我最為珍惜的感情,我不願死!”

“哈哈……天真啊……終究是被那狗屁正道蠱惑了心智……你不願死,今日破例,我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能以棋道贏我此局,元神奉還,若輸,以你元神做我棋靈……嘿嘿……我是不是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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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堪稱棋道之最,要我如何贏你們?兩個老頭一把年紀了,欺負我一個小丫頭,簡直不知羞恥!”

“再多廢話,就不必下了,直接祭棋吧!”

“……”

沈青暗暗叫苦,這倆人竟沒剩了什麼善心,又捧又殺的話絲毫不起作用。她雖接觸過棋道,看過棋譜,師父也有心教授,可她的心思漸重,對於這種平心靜氣方可悟的儒雅之術,委實談不上精通。

何況對方還是棋道之祖!

沈青還陷在焦急之時,腳下的大棋盤忽然“轟轟隆隆”開始震動,元魂過輕,她整個魂魄被震的上下飄動。

隨即,一個巨大的黑色棋子砸在她腳下,發出一聲迸裂的巨響,棋子周遭圍繞團團黑氣,棋子裏面,本無知覺的人臉突然睜開了眼睛,裹着濃烈的怨念,發出嗚咽的哀怨,擠向那逼仄如囚籠的棋子邊緣。

沈青不忍,挪開視線,逼着自己鎮定下來,她暗暗用微弱的靈力探過,這個結界太過高深,以她的能力不可能破掉。只能暫且聽他們的,伺機而動。

隨着棋子震動的力道,沈青一個弱柳扶風懸在了半空。這是一個難解殘局,她普通對弈尚可,這種局非得十幾年的技藝方可。沈青粗略一掃,心裏暗裏罵了一句。

環顧整個棋盤,黑棋進攻之勢十分明顯,棋盤四角已經佔據三角,邊界雖各半,但是白棋分明已被黑棋死死纏住,氣路頹頹,基本是個敗局。

“入界宜緩,不可貪求。”沈青心裏默念,她仔細的掃到棋盤西北角的時候,看出了點端倪。

黑子攻勢過於凌厲,在對白子圍追堵截的時候,出現了小小的疏漏,白子從邊界上找到了點氣,延伸出來,倒也可以拼出一線生機。

沈青看準,二指併攏,往那邊的落子處一指,身後立馬有一枚碩大的白棋飛過來,穩穩的落下去。

白子落地,黑子不改初衷,一貫糾纏過來,在稍稍劈開的生路上圍堵廝殺。

幾個棋子落下,分明沒什麼緩解。沈青靜靜的思考片刻,她的意圖過於明顯,所謂棋者,兵也。兵者,詭道。她這麼愣頭愣腦的模樣,註定得困死在這裏。

沈青腦子一轉,反而有了主意。執子博弈,無外乎虛虛實實。對方戰局強勢,還是棋道頂尖的棋魅,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初生牛犢不怕虎,亂拳打死老師傅”。

打定主意,沈青下子的速度突然變得快了很多,兩頭四方齊下,看起來像是不經思考,胡亂擺弄一通。

棋子漸多,沈青忙亂中掃過裏面關着的人臉,看起來都像普通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這麼多棋子,得是多少條人命。她身在其中,覺得像是被一群死魂圍在裏面,壓抑得很。

因為她落子的速度加快,很多棋靈被驚醒,嗚嗚咽咽的聲音,如陰風鬼號。濃稠的怨氣夾着血腥的味道,直衝天靈蓋。

白子落得很快很密,又恰到好處的避開黑子的壁壘。沈青下子看似想突圍,又感覺像在找死,別人下棋是滿盤籌謀,她下棋倒像是在小孩子蓋房子。圈塊“地”,砌個“牆”,能吃幾個子算幾個子,吃不掉,扭頭就跑,只要不憋死便成。

“你究竟會不會下棋?”

過了一會兒,幻境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再這般兒戲,就不必下了!”

沈青感覺那老頭的忍耐力快到極限了,忙不迭的說道,“前輩棋術高深,總得容我細細思量,我曾經看過幾本棋譜,這麼高深的局,解法自然不能尋常……”

沈青心裏盤算着,與其被他們以術攻訐,倒不如她先入為主,牽着他們的鼻子走。

然而,她又落了幾個子之後,棋境裏才響起了另外一個老頭的聲音,很明顯,這個老頭工於心計,沉穩的很,話少帶鋒,還有點結巴,“障……眼法。”

沈青一聽,臉上隨即暗了下來。因為此時她才發現,西北角的黑子早在外圍佈置,眼下正一步步瓦解她的小“房子”。她還沉浸在步步為營時,那倆人早給她築了一座“城池”,而眼下那個“城門”馬上要關嚴了!

沈青心裏一驚,忙的帶着白子“突圍”,可為時已晚,一步十斬。當最後一個白子落下,黑子“封城”,裏面的“生命”皆被清洗殆盡。

她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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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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