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夢碎

第41章 夢碎

涯嶼島上,原本歡天喜地奼紫嫣紅的雍樓上,紅色喜綢被摘了下來,甚至連門口的那塊“楚青閣”的牌匾都摘掉了。

進進出出的匠人們把搭好的架子等一一拆了往外運着。

夜楚雲一個人枯坐在六層的婚房內,裏面的每一件物事都是他精心挑選,羽青一一過目。

那身紅黑錦繡的婚服被他脫了扔在了地上,他撫着那床上的緞面,曾經無數次描想過的婚後美景都破滅了。

門外站滿了人,依雲,薈姨,明月,桑奎,冉孤舟、錢楚白三位掌柜……

冉孤舟靠在欄杆處,撓了撓頭,“這是鬧的哪出?不是說,盼了很多年?”

桑奎黑着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夜楚雲這一次沒有拿酒買醉,因為他比誰都知道,這夢碎的痛楚,拿多少酒都蓋不住。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很疼,但他不後悔。

她還活着,她以後會快樂,他們之間還有回憶……

夜楚雲釋懷的苦笑了下,看着門口攢動的人影,低低的喊道,

“都進來吧。”

門外的人神色各異的走了進來,但是他們看到的夜楚雲,除了有些倦態之外,並沒有昨日那種絕望感。

夜楚雲淡淡的掃了掃眾人,“莫邪宮的新址,就選在涯洲。從今天起,莫邪宮更名,青辭宮。我不再姓夜,隨我娘親的姓,楚沐。”

“一千五黑甲半數編入私衛,一半調入雲沐官商營,月銀按商營比例發放。白甲分寮改為信使台,專司傳信收錄,不必再做刀尖上舔血的營生。所有人自願來去,所有的身契各自交付。”

桑奎聽完倒沒有什麼反應,冉孤舟卻吃了一驚,“白甲改營?不可!白甲過去十幾年一直都在刺探情報,手裏捏有許多名門大派的秘密……貿然改營,恐招來禍事啊……”

夜楚雲沒有抬頭,“我們脫離朝廷已久,莫邪宮的惡名已經消散不少,把那些情報分門別類,惡行重金銷毀,無關痛癢的不必再聯繫。這番做法,想必也表明了我青辭宮的態度……”

“宮主……”冉孤舟還有話說,夜楚雲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我已經決定了,縮減整體開支,信使台各人月銀按自己工勞分配,多做多給,少做少發,雲沐官也會有相應比例的貼補。總寮還歸白甲令調度,你們若還願意跟着我,我自有安排。若不願意,也可以自行離去,我絕不阻攔。”

冉孤舟皺了皺眉頭,臉色沉鬱,說了句,“我再想想。”

桑奎斜着眼睛瞟了冉孤舟一眼,眼裏的嫌惡不言而喻。

夜楚雲不勉強,讓他們先下去了,又對着錢楚白三位掌柜說道,

“雲沐官收縮副營賬目,把一半的銀錢投放到糧食、藥品、鹽務、馬匹、煤石等營項上,豐收年囤,天災年放,上行高價,下行薄利。凡有天災人禍的城池,只要有我雲沐官的錢莊,對本地百姓商賈讓利,借款延期,對於那些趁機哄抬價格的小商販,予以封截,尤其是糧食和藥品。具體的,容我看過所有的賬目后再詳議……”

錢利來立馬恭敬的低頭,說道,“主子仁心,必有福報!”

三人相繼退了出去,屋裏只剩了四五個丫鬟。

夜楚雲對着薈姨說道,“這次置辦的所有婚禮物事全部封存。算是……我為她……日後置辦的賀禮吧。”

薈姨嘴一顫,眼裏的淚差點掉下來,點了點頭。

夜楚雲又抬頭看着依雲,“他們……離開涯洲了嗎?”

依雲點了點頭,“早上走的,往江南方向去了。但是郎神醫自己南下了……”

夜楚雲勉力點了點頭,“派人暗中保護郎神醫,送到再回。”

依雲沒有說話,也退下了。

夜楚雲隨即又說道,“明月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明月心裏一哆嗦,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眼看着屋內沒有人了,夜楚雲彎下了背,雙手交叉支着額頭,口氣平和,

“是你自己說?還是我替你說?”

明月腿一軟跪了下來,把頭深深的埋在地板之上,

“奴有罪,但是奴……只是替主子不值!羽姑娘她根本就……”

夜楚雲冷哼了一聲,“你跟我的時間不算長,所以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興許你覺得,我連薈姨的背叛都能諒解,也不會對你太過狠絕。”

夜楚雲頓了頓,站了起來,走到了明月跟前,“其實別人怎麼樣我都可以,可是,很不幸,你撞上了我的死穴……”

明月瞪大了雙眼,身體開始止不住的顫慄。

夜楚雲垂眼看着她,輕蔑一笑,“怎麼,你以為卿兒不在,爺會貪戀你這一兩分的姿色?過去真是我眼瞎,你與卿兒,半點都不像!”

“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你……”

明月淚眼朦朧的抬起頭,可看見夜楚雲的眼神和嘴角的笑時,只覺得毛骨悚然。

夜楚雲衝著門外打了個響指,走進來兩個侍衛,

“把她帶走,送到涯洲的紅樓里。賣死契,做最低等妓女,我要讓她永生永世,都記得自己的身份。”

“主子,奴錯了!奴錯了!奴再也不敢了!”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妓院!求求主子,求求主子……”

明月跪着往前爬了兩步,拚命的磕着頭,嘶啞的喊道。

夜楚雲嫌惡的招了招手,明月被那兩個侍衛半拉半拖的帶了出去。

周圍安靜了下來,夜楚雲環視了一周,突然覺得這裏有點空,有點冷。他攤開手,憑空一召,地上出現了一隻銀雷獸。

那銀雷獸已經沒有了此前的凶煞,身上從前的傷疤都被羽青療過,毒刺也收斂了不少,尾巴還做了一個好看的尾套。這幾個月,對它而言,最幸福的就是伏在她的膝上。

它抬着頭看着夜楚雲,眼睛裏還是不屑,差點拿它煉化,這個仇不能忘。

夜楚雲苦笑了一下,“看我笑話?也可以,咱倆現在是難兄難弟。”

銀雷獸鼻子裏冒出一串涼氣。

“覺得我沒用?你個傻雷獸,懂什麼!”

夜楚雲走過去,彈了一下它的額頭,銀雷獸煩躁的扭了頭。

“你是不是也有點想她?”夜楚雲蹲在它面前托着下巴喃喃道。

銀雷獸的眼裏有了一絲軟弱,它確實覺得,有點想她。

羽青感覺睡了很久,睡夢裏好像把前半生都浮掠了一遍。醒來時,他們已經離開了東海邊陲。她茫然的立起身來,看了看,

“到哪了?”

“快進江南地界了。”

羽青軟塌塌的又靠了回去,在紫月寒的身上清醒了一會,才開口問道,

“你姑父,是‘劍絕’商少白?”

“嗯。”

“難怪那麼厲害!我從他的身上才真正感覺到了什麼是強者,足見修為這東西也不能一概而論。他的劍術足可以越境殺人。”

“殺心越強,少白劍的劍意就越強。”

紫月寒頓了頓,“姑父當年為姑姑隱姓埋名,伉儷情深,姑姑的死讓他……幾近崩潰。你莫怨他……”

羽青默然的點了點頭,回過頭去看着他,

“你……也很難過。”

紫月寒垂下了眼睛,姑姑死時的樣子是他心底最難熬的夢魘,他的手不禁又攥了攥,低聲說道,“是我無能……”

羽青伸出手撫了一下他的眉間,遺憾的說道,

“我還是沒能見到‘木有枝’的制香師傅啊。我們……去拜見下你姑父吧?”

“我雖跟姑父闡明了姑姑的死,可他並未回復我,我怕……”

“他是你姑父,你的親人。我相信他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否則姑姑怎麼能愛慕他那麼多年……”

紫月寒盯着羽青的眼睛,點了點頭,“好,我們先去趟霧華山。”

羽青又想起了什麼,“你被鬼影絲和少白劍傷過?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紫月寒低頭乾咳了一下,“就……你壓着的地方……”

羽青一聽,一下子坐了起來,看着紫月寒的胸口,着急道,“那你不早說,我還壓着睡了這麼久……”

紫月寒看着她眼裏的焦急,笑了下,“被你壓着,我不覺得疼。”

羽青蹙眉,抓過他的手腕,聽了聽脈,“憂思頗重,內里虛透,以前便沒有痊癒……昨日該讓老頭子給你看看……”

紫月寒反手把她的手握進手心,“你便是最好的藥引。”

羽青別過頭去,嘴角輕輕一勾。

沒過多久,他們落在了霧華山的地界。

這片山並不算高聳,景色十分秀麗,因為背靠着一灣天然的溫泉,所以自山腳起,這山景之中環繞着氤氳的霧氣。

山腰一處隱蔽的竹林,掩映着一個小小的籬笆院。此時的院子內坐着一個人,正是消失了許久的商少白。

兩月不見,商少白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骨瘦如柴,守着院子裏一個小小的墳包飲着酒。墳包上插着一把斷劍,劍上刻着“秀梅”二字。

聽到有腳步聲,他側臉看了一眼。

紫月寒看見商少白的樣子,一陣難過,忙不迭的走了過來,低頭喊道,“姑父。”

商少白沒答應,瞥了瞥他身後的羽青,又扭過頭去喝了口酒。

羽青跟着走上前來,鞠了一躬,“商前輩。”

商少白舉着酒壺的手停頓了下,突然回過頭來,眯着眼睛看着羽青,袖子裏忽然響起一陣劍嘯。

羽青想起那日的殺劍,雖覺得冽,卻不覺得慌,鎮定的承接着這份打量。

紫月寒只當姑父還心存疑慮,忙的往前擋了擋,低聲說道,“姑父,殺害姑姑的真兇……”

商少白看着羽青毫不退縮的目光,袖子一揮,便淡去了驟起的壓迫。

“你不恨我當日對你下的殺手?”

羽青低頭思量了下,“會怨前輩的不講理,但不會恨,因為你是月寒的親人。”

商少白挑了挑眉毛,又指着羽青手裏的傘,“若不是那神獸,當日你們必死無疑。不過也虧得它,否則,月寒這輩子都得恨我,九泉之下,薇兒也該怨我是非不分……”

說罷,他又嘆了口氣,指了指紫月寒,“情之一字,很難開悟。從前我教他劍術,他卻悟不到至強劍意。但我想以後,他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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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月寒懂商少白的意思,慚愧的低了頭,“是我有負姑父,有負姑姑。”

商少白輕扯下嘴角,“既已如願,便做好你該做的事。莫忘了你姑姑的囑託,光耀門楣,照顧好嫣兒。”

紫月寒好似知道了商少白的決定,忙道,“姑父,孤梟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毒,如今更有異獸傍身,修為難測,不如您跟我們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商少白擺了擺手,一仰頭把瓶子裏的酒喝盡了,扭頭看向那個孤零零的墳包,孤影枯寂,無魂無魄。

“薇兒還在等我。”

紫月寒知道勸慰沒用,二人跪下給那墳冢祭拜了兩杯酒,徐徐的退出了院門。

那個院門隨即關上了,似乎隔絕掉了裏面的一切。

這山彷彿瞬間冷了下來,蕭瑟的涼風吹起,如同深秋初冬般。荒涼冷寂的院子裏,商少白站在墳包面前,眼睛裏是一片溫柔的水光。

畫面一轉已經是三十年前,就是在這個竹屋前面,紫白薇提着劍指着商少白,說道,

“聽說你是天下劍術最厲害的,我要向你挑戰!”

輸了劍,又坐在石台上哭,

“哥哥們都說我的劍術獨步天下,竟都是騙我的!我連你三招都接不住!”

……

“我今天可能是狀態不好,或者沒吃飽。你等我吃點東西,我們再比過!”

……

“聽說你比劍,輸了的人都要留下什麼。你看我,生的也算好看,能不能別……”

……

“我看你也不像外面傳的殺人不眨眼,而且,你長得……真好看。”

……

“算了算了,不比了。我這輩子可能打不過你了……這樣吧,我吃點虧,你娶我得了……那樣好歹我還有點面子,畢竟敗在自家男人面前,不算丟臉……”

……

“你不說話,我可就當你答應了。你叫商少白,又比我大,我就叫你白哥。我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

“好了,我們走吧。埋在這裏的酒,我們每年都來取一壇……”

…………

商少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帶着笑,喃喃道,

“傻瓜,其實見你第一眼,我就喜歡你了。”

“薇兒,黃泉路遙,你且等等我,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商少白靜靜的站立着,閉上了眼睛,屬於三十年前無人可及的修為磅礴而起。

聽雨小築周邊一片翠色的竹林,剎那枯黃,片片枯葉零零落落的飄散。那灣常年冒着熱氣的溫泉頃刻乾涸,泉底裂開,裂成了一條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散落在商少白身側花白的頭髮隨着竹林里的風起起落落,他的身上閃爍着永不會凋零的傲氣和倔強,又是再無心境承托的悲涼。

他彷彿入了無人之境,又彷彿再沒了活人之氣,人劍合一。隨後他的身上散發出了一片紅光,越來越盛,片刻之後,紅光入天,他消失在了原地。

紫月寒跟羽青走到山底,看見天空中紅光一閃。

“‘劍絕’的劍為情出,為愛死。有些事,他定要親自去做。”羽青扭頭看着紫月寒。

紫月寒牽起她的手,“有些事,我也要定心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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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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