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鏡中花
東海之島,涯洲之畔。
涯嶼島上里裡外外有數不清的人進進出出,忙活着三日後的大婚禮制。
羽青的婚服早三天就已經送來了。婚服裡外共三層,足足有十幾斤重,光後面逶迤拖地的后擺便有兩米多長。
鮮紅色的綢緞做表,以金絲綉出了層層疊疊的雲霞。金絲雙層的廣陵大袖,袖口一直垂到裙擺處。襟領袖口裙擺都以金絲綉邊,綴滿了拇指大小的南珠。胸前的霞帔之上,綉着古制的紋樣,邊沿以流蘇做穗,瓔珞陪襯。腰側的束帶之上又貼滿了雕花的金銀珠片,極盡奢靡。
中衣裏衣也不是簡單的素裝,一層紅綃籠紗,紗上又是特殊的綉法,勾勒出了一個個的鏤空的花形孔洞,罩在最裏面的淡粉裏衣上,層疊立體,相得益彰。
頭冠更是華貴,以純金鑄就,中間以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形鏤空散開,片片相籠,又片片蜿蜒,上面亦綴滿了五光十色的鮫珠。另有四條長長的長纓垂下,長纓之下,又有南珠串聯的步搖,共花費了四百多顆珠子,一百多塊寶石,絢目至極。
然而,自這婚服送來,羽青卻遲遲沒有試穿。
尺寸是夜楚雲着人親自量的,自然是沒錯。只是看着這華貴的樣子,羽青總覺得那不像是屬於自己的那樣。
她曾幻想的婚禮,就如同大師兄和三師姐那樣,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有至親好友,有高堂在座。
可是除了這羨煞旁人的華貴,好似什麼都沒有。
“婚服,很漂亮。”
郎之渙不知何時提了一個酒壺晃晃悠悠的走了進來,他看着羽青在仰望着那耀目的婚服發獃,忍不住說道。
“郎伯……”羽青轉過頭來,招呼他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郎之渙看着羽青若有所思的臉,笑了笑,“真沒想到,你會嫁給夜小子。以前我還有些惋惜,如今成真了,我倒是有點不相信了。”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他對我好,長得好,有錢,也救過我的命。除卻……也算無可挑剔了。”
郎之渙悠悠的喝了口酒,嘆道,“雖然呢,我個人更喜歡夜小子,但這是你自己的婚姻,你自己的前路。郎伯,還是希望,你能發自內心的開心,幸福。”
羽青不自然的捏了捏手指上的紅戒指,“我……會的。”
郎之渙還想說些什麼,房間門口突然走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是明月,後面還有幾個面生的侍女。
“姑娘,主子讓我來看您試婚服,有點點差錯,主子可是會吃人的。”明月笑吟吟的說道。
羽青略略詫異,以往都是蘇芮處理她近身的事,夜楚雲鮮少讓明月靠近她。
郎之渙抬起了惺忪醉意的雙眼,站了起來,“你們試,我再出去找點好吃的。”
羽青木然的脫掉了衣服,任由幾個侍女往自己身上一層層套着婚服,一一在身後束緊,她的面前有一面大大的琉璃鏡鏡,她看着鏡子裏紅妝盛裹下的自己,竟覺得有些陌生。
明月站在她身前幫她整理着束帶,透過鏡子仔細瞧着羽青的臉,堆滿了笑容,“姑娘,真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應。
侍女已經把後面的裙擺收拾整齊,明月便向她們幾個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吧,我一個人來就行了。”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下,還是順從的退出去了。明月走到門口,掃了門外一眼把門關上了。
羽青看着自己繁複笨重的衣服,又看着明月那瘦弱無骨的肩頭,
“你有話說?”
明月沒有抬頭,彎着腰幫羽青緊着腰間的束帶,她的指尖撫過了婚服上的每一條金線每一顆珠子,突然開口道,
“姑娘嫁給主子,是因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嗎?”
羽青把廣袖垂了下去,垂下睫毛看了一眼明月,
“不全是。”
“那姑娘是真心愛慕主子?”
羽青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明月此時突然抬起頭來,勾了勾嘴角,“奴以前只是一介官妓賤婢,因為與姑娘有幾分相似,得了主子一段時間的……照拂。後來,主子又看奴可憐,替奴贖了身……”
羽青無謂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他一向是懂得憐香惜玉的。”
“即使這樣,姑娘也能接受?”
羽青輕笑了一聲,斜掃了明月一眼,“你也喜歡他?”
明月惶恐的低了低頭,“主子那樣的容貌和身份,沒人會不喜歡。不過奴身份卑賤,當不得喜歡二字。”
羽青輕哼了一聲,“無妨。他若有心,自然會為你們尋個好去處。”
明月轉到羽青身後,幫她整理着后擺,慢吞吞的說道,“此番姑娘回來,主子也算是得償所願。前陣子,主子帶姑娘雲遊,這江湖裏發生了不少事……”
“怎麼?他們還想着殺我?”
“那倒沒有。紫月門貼文澄清白薇長老死因,揭露了前陣子打着姑娘名義滅門嫁禍的真兇出自鬼宗。真憑實據,紫蕭兩家名門震懾,他們現在不敢造次。”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羽青遲疑了一下,“紫月門……貼文?”
明月狀似驚詫的抬起頭來,“是啊。那些貼文兩月前張布荒澤各處,姑娘竟沒看見?”
羽青緩緩的轉了轉眼睛,“可能是……旅途疲累,沒注意。”
明月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暗光。
“嗯,昨天才是熱鬧。奴上岸去採買,發現凌雲閣發了佈告,竟是退婚。那上面說,蕭家那大小姐一朝悟斷水劍意,自封凌雲閣,不再婚配。原來的紫蕭聯姻,現下竟不了了之了……”
明月兀自說著,羽青的眼神里已經冷光凜冽,掃過了她的肩背。
“不過跟咱們關係也不大,等姑娘跟主子成了親,退出江湖,也無人知曉姑娘下落……”
忽然,羽青拂起那繁複的廣袖,一道凌厲的掌風飛出,她一用力,掐住了明月的脖子,輕輕一提,明月已經撲騰着懸在了半空。
“是誰教你來說的?”
明月雙手拚命的扯着脖子上的手,臉漲得通紅,依然不死心的說道,
“姑娘……近鄉情怯……可曾真的……打聽過……紫月門主……的境況……”
羽青看她已經快要窒息,手一松,明月便一下子癱在地上,撫着脖子劇烈的咳嗽,待稍稍平息,她才抬起頭,眼睛裏帶了一些憤恨,
“是,我是嫉妒姑娘……我為主子不值……也為紫月門主……不值。”
“主子是因你情殤,焉不知……是因為老宮主而對你愧疚?”
“你冷血冷清,滿心復仇。可六年之前……紫月門主抵禦鬼宗……受了重傷,為了保命閉關……”
“‘斬月’攻打紫月門的那天,他才出關……”
羽青的耳朵飄過許多字,她好似還沒來得及消化掉這些的含義,又被下一句狠狠的撞擊着心臟。
“那時的你,身敗名裂。凌雲閣襄助,失了那麼多弟子性命,他姑姑驟死,門內門外威壓,你讓他如何自處?”
“為了護你,他不惜受他姑父一劍……”
羽青的額頭上浮現出層層虛汗,埋在袖子裏的手微微顫抖。
“即便你為天下唾棄,他都從未負過你。而你,從來沒有信過他!”
嗡——
羽青忽然覺得耳邊一片錚鳴,她費力的垂下頭,看向銅鏡里的自己。
陌生,冷漠,可笑,這身紅紅的熾烈,道道金綴,根本不是月寒喜歡的模樣。
她在逃避什麼?
是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還是她自欺欺人的捂住了自己的心?
“你走吧,姑娘……”
“你不能跟主子在一起,午夜夢回時,你不會想起他的父親殺了你的母親和師父嗎?”
“你心裏愛的那個人,一直都在等你啊!”
“滾出去!”
羽青突然轉身,狠狠的一掃,明月便被掃到了門邊,撞的滿口鮮血。
明月顫顫巍巍的從懷裏掏出了幾張紙,扔在了地上,踉踉蹌蹌的打開門走了出去。
羽青平復了很久,才膽怯的看向地上被風吹動的紙,她猜得到原因,可是依然不願相信。
那是一封信,兩封貼文。
一封問及她是否平安的信。
一張為她洗盡污名的貼文。
一張凌雲閣退婚的告示。
羽青看了良久,才把那些東西攥緊了,淚流滿面。
第二日,羽青整整一天都未出門。
夜楚雲焦急的踱來踱去,薈姨安慰他,“婚前總有些惶恐,都正常。”
夜楚雲狠狠的揉了揉右眼皮,“我這右眼怎麼總是跳?”
“你這幾日好好睡覺了嗎?”
夜楚雲垂頭笑了笑,“興奮的沒睡着。”
一個侍女匆匆忙忙的跑來,“姑娘說讓主子去一趟,還說……帶壺酒。”
“看吧,我就說爺多慮了。我去備壺胭脂醉,姑娘酒量淺,但是酒亦能助眠。讓她好好歇息一日,後日一早,爺便等着接花轎。”
夜楚雲興沖沖的拿着酒去了雍樓六層,推開房門,卻發現地上堆滿了婚服,那些濃稠的紅色看起來格外扎眼。
羽青只穿了一身白色衣服坐在桌旁,頭髮未梳,臉上有些憔悴,眼圈微紅。
“卿兒。”夜楚雲不知怎麼,有些心慌,怯怯的喊她。
羽青轉過頭,沖他淡淡的笑了笑。
夜楚雲放下酒,看着地上的婚服,忙的彎下腰親自收拾起來。
“可是婚服不合適?好像是有點沉,怪我,總想讓你風風光光的……沒事……咱們明日再去挑。”
羽青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了他跟前,“別弄了,尺寸很合適。”
說著,羽青指了指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遞過來一杯。
“我是……有些緊張,想找你說說話。”
羽青眼神閃躲,抿了口酒。那酒甜甜的,毫無辛辣感。
夜楚雲接過酒杯,連連點頭,“好!”
“後日,我們便成婚了,你……可有什麼事……瞞着我?”羽青眼睛覷着他。
夜楚雲的眼睛眨了眨,乾笑了兩聲,
“沒有啊。我……哪兒敢……娘子不得把我大卸八塊……”
羽青一笑,喝了杯酒,柔聲說,“怎麼還有點緊張?那我給你點點,這宅子明明花了兩百萬白銀,騙我說五十萬。”
“我不是怕你嫌我敗家嘛。”夜楚雲略呼了口氣。
“你那些小侍女,喜歡你的可不止一兩個……”
“我懂!以後我自會給她們尋個好人家。”夜楚雲有點着急。
“虎巳是不是沒有死?”
“它與我同修魔功,靈氣雖消,但斷尾自保,還可以從頭來過。從前,是想從你那討點憐心……”夜楚雲低了頭。
羽青又倒了杯酒,咽了下去。
“夜楚雲,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對我有所愧疚?”羽青的臉突然冷了些。
夜楚雲瞪大了眼睛,“卿兒,難道至今你……還信不過我?”
羽青的眼睛迷離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沒有接話。
夜楚雲重新掃視着她,她的中指上沒了那枚鮮紅的戒指。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聰慧,心細如髮,許多事瞞不過,他也只是想捂到婚後而已。
夜楚雲低了低頭,小心的說道,
“我從小沒了娘,又在那樣一個骯髒的地方長大。我墜入魔窟,殺人自保。是……不夠好。”
“我用錢和算計才掩藏自己的怯懦。可是心下空空,始終找不回娘在時的安全感。”
“也許我曾感念,你與我相似的身世,同病相憐。因我爹的所作所為,對你深有愧疚。”
“可是我想保護你,想給你我擁有的一切,想為你停下來,想為你做個好人……”
“甚至看到我爹死在面前,我都大逆不道的想過,我走向你的道路終於肅清了……”
“即使有隱瞞……”夜楚雲逃避的挪開了眼睛,垂下眼睛,“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努力得來的一切,又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羽青看着他無措的模樣,低下頭深深的咽下一口苦澀,伸手覆了他的手,
“我就嚴肅一點兒,怎麼還引出了這大篇的話。這酒是什麼酒,挺好喝的……”
“胭脂醉。是果子酒,卿兒酒量淺……”夜楚雲反手握住她強顏歡笑。
羽青晃了晃頭,模糊不清的說道,“我不是酒量淺……是對酒不耐……”
羽青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醉眼迷離的看着若近若遠的床,剛到床邊,便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夜楚雲驚訝,笑着搖了搖頭。
他走過去,發現羽青真的是醉了。他雙手繞過她的脖子和雙膝,把她抱到了床上。
羽青面上有些坨色,耳朵泛紅,嘴唇微微張着,頭髮散落在側,修長的脖頸處,兩處鎖骨高高的聳起。中衣不算厚,朦朦朧朧勾勒出了她姣好的身形。
憨迷而乖順。
夜楚雲愣愣的看了一會,只覺得心癢難耐,躁意難平。
“現在竟對我如此的不設防了。”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拽住了她腰間的系帶,心跳如鼓的自我安慰,“後日大婚,我……這不算……”
夜楚雲垂下頭去,反覆的描摹着她的眉眼,最後落於鼻子下那如櫻桃般的團紅。上面晶晶亮亮,泛着些口脂的光澤。他腦血一涌,低下頭含住了她的下唇。
似乎是感覺到一些火熱的體溫,羽青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哼唧。夜楚雲慾火更盛,鋪天蓋地的吻往她的臉頰和脖子處而去,手上一用力,拉開了那條系帶。
“月寒……”
一聲低低的呼喚從羽青的嘴裏溜出,她的夢裏好似出現了某個身影,沉寂許久的心重新泛活,她伸出手,緊緊的攀附住了壓在自己身上火熱的身軀。
伏於他身上的夜楚雲渾身一顫,被釘在了當場。
六年的期盼,數月的努力,原來抹不平那些痕迹。
夜楚雲解下了摟着自己腰的手,抬起身,仔細的看了她許久。
最終,他把她錯亂的衣服一一整理好,取過冕被幫她蓋上,呆坐了半夜,徐徐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