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蛛攔路
一行人路過那必經的彈丸小城,慢慢的便有大門開始脫離隊伍。
出了東邱,聽說過流溯門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他們便省去了虛寒客套,倒是凌雲閣時有照拂。
雖說蕭凌止是首徒,但是那行人顯然對另一十七八歲的姑娘更加熱情,鞍前馬後。
那姑娘皮膚略黑,不似柔婉,但樣貌極佳,鵝蛋臉,弦月眉,說話聲音爽利乾脆,一看便是得寵的嬌娥。
五個人圍着火堆,秋霜艷羨的看着一群子弟給那姑娘遞烤魚烤雞。
沈青順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掏出懷裏一枚甘甜的果子遞給她。秋霜收回目光,隨即把頭靠在了沈青肩上。
流溯門非孤即弱,可好在彼此守望。
在秋霜眼裏,沈青聰慧柔婉,純凈無邪,便是真真如長姐般。
而待面前的火光漸弱,周遭沉入寂靜,那雙目光柔和的眼睛瞬間冷了下來,似有霧靄遮蔽,令人看不清。
沈青很乏累,可是彷彿有種天生的警惕讓她不敢輕易睡去。
他們的位置很邊緣,背靠山石,是個窩風暖和的所在,同時又是個退不可退的地方。
又掃過一旁成片的江湖子弟,沈青輕輕拍了拍額頭,多少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待她收回掃視準備眯一覺的時候,在人群的最西方處她似乎感應到一絲灼灼之光,是白日師父口中的莫邪宮。
他們前後皆是岔路,倒是她理想的棲息之地。
那些冷練的姑娘依然站得筆直,好似不會累不會困。
微風拂動輦前紫紗,裏面的華服面具男子悠閑的半躺在座榻上。鎏金面具很大,大到根本看不清任何,可不知為何,沈青覺得那後面的眼睛在審視自己。
林間幽清,穿過一陣陣涼涼的夜風。星空皓月,打在一片茂密的樹枝上,垂下一片片光影。
終究是熬不住困頓,沈青支着腦袋迷糊了過去。
一陣細微的酥酥聲驚醒了內力尚可的人。感受到腕子上略緊的提醒,沈青也睜開了眼睛。
林間慢慢湧起了白霧,空氣里飄來一股難言的腥臭。
沈青搖醒秋霜和林華。不少人同時起身,執起了兵器。
周遭的聲音越來越大,先是窸窸窣窣,慢慢變成沙沙篤篤,四面八方,猶如千蟻過境,撓人心間,搔刮耳膜。
咻——
攻擊來的突然,邊緣位置的人首當其衝。只見霧中隱約可見的射出一枚白色的暗器,勁道狠厲,直衝着程江的面門而來。
程江拿劍刃一格,那“暗器”偏離開去,卻並未落地,縮回半分竟調轉方向,直直的衝著林華飛去。
這時韓子默和沈青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麼暗器,而是一縷擰絞着的白絲!
這些白絲細如毛髮,卻尖銳無比,像金鋼利器,如有生命一樣伸縮自如。
繼而,許多股白絲飛刺進來,韓子默拿笛子當刃,堪堪的左右抵擋,一邊護着身後的徒弟。
動靜越來越近,霧氣飛散一些,露出了這些“不速之客”的面貌。
先是密密麻麻半人多高的節肢長毛細腿闖入眼帘,上面頂着碩大的肚子和猙獰的橢圓腦袋,看的全貌才能依稀辨認出,是巨型蜘蛛。
那些蜘蛛腦袋足有木盆大小,八隻眼睛,喙工毒螫,生着些歪七扭八的深紅色花紋,猶如鬼面。左右撕裂涎張的嘴裏正嗖嗖的往外射蛛絲,每聚力迸發一次,拖曳的碩大肚子便蠕動一下,再從嘴裏噴涌而出,十分噁心。
沙沙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鬼面蛛圍攏過來,一眼望不見邊際。
沈青捏過一把銀針扔出去,很快都散落在地上。
那蜘蛛的外皮居然像王八殼一樣奇厚無比,普通力道根本難以貫穿。何況,銀針便是入體對它們而言皆是無關痛癢。
附近濃霧裏,四面八方傳來兵刃格擋的聲音,還有不少人的驚呼和慘叫,看來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怪物弄的亂了陣腳。
鬼面蛛嘴裏的絲好似永遠射不完,如弩如箭,密密麻麻一刻不停的向每個活人襲過來。
沈青不停的扔着銀針,還需不停的滾地躲避,左右支絀氣喘吁吁。
韓子默輕身飛起,站到了馬車頂上,身處高處,自然吸引了不少鬼蛛的注意,更為強勁的幾縷蛛絲裹着利風直衝韓子默而來。
韓子默步伐輕盈,用極影步一一躲過,趁蛛絲縮回的間隙,他的手指拂過笛子,放到嘴邊,一段舒流平緩的音律緩緩而出,靜水流深,聽起來像是某種安魂曲。
受了這音律洗滌,鬼面蛛的攻勢果然慢了下來,密密麻麻的黑毛腿凌亂不前,濃霧裏的刀劍聲也略略小了些。
正當大家想緩口氣的時候,林間突然刮過一陣狠戾的琴聲,像數千棉帛撕裂,又像錚弦盡數斷掉,數柄刀刃相刮,令人牙酸,令人耳膜發顫。
這聲音直衝韓子默口中玉笛音律。兩音一撞,笛聲戛然而止,韓子默心口一滯,頓時覺得氣海翻湧,膝彎一軟,險些跪倒下去。
他袖子裏鑽出了一條影子,化成一隻一人多高的黑頸鶴,頭頂血紅,雙瞳瑩黃,張開了雙翅,護在了韓子默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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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群蛛恢復勢頭,再次異動。
碩大的身體更加急劇的收縮,竟然從尾部尖端噴出許多墨綠色粘稠的液體,液體隨着風揮發,味道臭不可聞。
“捂鼻!”韓子默從車頂上跳下來,一手捂着胸口,一邊厲聲喊道。他從懷裏的乾坤袋裏迅速摸出來幾顆黑色的藥丸,挨個扔給徒弟。
“避毒丸。吃了再蒙住口鼻,這些怪物有人操控,不見得有用。”
沈青和秋霜急急的從里袍上撕下一片,蒙在臉上,警惕的盯着那些駭人的蜘蛛,提防它們再次突襲。
“大家莫要驚慌,同往東北巨槐下聚攏,共同破敵!”
霧中傳來蕭凌止的聲音,人心稍安。眾人且戰且走,往高槐下聚集。
蜘蛛越逼越近,射出的蛛絲千絲萬縷快織成一張沒有縫隙的網。
眾人靠近,霧氣散去很多,各自的境況慢慢現於人前,有的負傷,有的疲累,沒有幾個修界大能坐鎮,又是被深夜偷襲,狼狽不堪。
看清各自境況,原本心有希冀的眾人皆是內心一沉。
人數眾多修為高深的大門早已南去,此處荒僻,顯然是受了預謀埋伏。這些鬼蛛雖不致命,但有毒氣侵擾,對方實力不明,若一直糾纏下去,難保沒有人搭上性命。
沈青寒症並未完全康復,體能漸弱,面色慘白,與秋霜躲在樹后。
這巨槐高聳,身處地勢低洼,三面環山,是一處死角。眼見越來越多的人涌過來,竟是把唯一逃離的岔路堵死了。
想到岔路,沈青靈機一動,隨即看向莫邪宮的車駕處。
若隱若現,果然,那群人依然站的筆直。一群女弟子執劍向外,隊形絲毫不亂。
那群鬼蛛好似懂得“欺軟怕硬”的道理,竟是繞過他們,只不要命的往人群聚集處湧來。
轎輦內的男子鎮定自若,逗弄着身上趴着的一小小守宮,眼波流轉時,餘光掃過人群最後,竟是感受到一絲銳利的剜視。
這種遙遙旁觀的態度令沈青心裏十分鄙棄,可觀那人又不自行逃走,她甚至產生了某種猜測。
林子之外,奇怪又詭異的琴弦再次迸發尖嘯,絞擰着的蛛絲再次襲來,銳如鐵索,密似白練。冷兵相接,頃刻化作“戰場”。
人群內自然有退縮不前者,拚命往後擠,讓這不大的地方更加逼仄。原本所謂的“共同破敵”,看起來竟像一場笑話。
嘈雜凌亂時,人群後方忽然傳出一個女子的喊聲。
“大家快往西方岔路去,已有大俠為大家辟出逃路!”
一聽“逃路”,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莫邪宮車駕,果然,那處地勢開闊,一群姑娘兩側開路,凶神惡煞鬼蛛都不敢惹的樣子。
眾人彷彿看見了救星,一邊格擋蛛絲,一邊又往西蜂擁而去。
奢華轎輦中,眼看着涌過來的人群以及跟過來的巨大鬼蛛,面具后的人臉色鐵青,拂掉身上守宮,終於正襟危坐,從袖子裏掏出一把紫玉骨的扇子,咬牙切齒道,“死丫頭!”
看着一窩蜂往西偏移的“戰場”,沈青稍作喘息。此時她才感覺到肩頭劇痛,竟是不知何時被蛛絲掃過,衣服殘破,血液黏膩。
韓子默立時發現,忙的過來攜了她,跟着人群往西轉移。
莫邪車駕處,亮起一陣刀光劍影,伴隨其中的是一道迴旋而過的紫光。
眾人甚至沒看清那是何兵器是何人所為,緊追不捨的鬼蛛便倒下了幾隻。
行在隊伍末尾的流溯門幾人絲毫沒有感知到背後靠近的危險。
一隻鬼蛛收回蛛絲,身形好似大了不止一圈,它像是細細“回味”了下絲上鮮血的味道,緊緊的跟上了這血的主人。
一記攻擊準確而狠辣,強過此前數倍。白絲的力道堪若長槍,直直的刺向沈青的後背。
五人耳邊響起聲音,沈青與韓子默同時驚恐的回頭。
電光火石,看到近在咫尺的蛛絲,出於本能,沈青一把推開師父。可她腳下不穩,竟摔倒在地。
那記白“槍”落了空,隨即變成韌絲,直直的纏住了沈青的腳腕,鬼蛛碩大的肚子一吸,蛛絲便拖着沈青急速的往黑霧裏去。
“六兒!”
“師妹!”
莫邪宮車駕處,面具后的目光如鉤,他握着扇子的手不禁一緊,即刻要飛身而出。
嗖——
突然,眾人頭頂上一股令人膽寒的氣流衝擊而來,暗夜裏彷彿從空中劃出一顆流星,藍光盈盈,冰晶如霜,“噗嗤”一聲把卷在沈青腳腕上的蛛絲楔進了地面。
瞬間,蛛絲崩裂,一支冰晶羽箭輕輕顫抖,箭尖之處霎時凝出一片霜雪。黃土草木一片雪白,結冰的“喀哧”聲都讓人聽得真真切切。
驚魂未定的沈青愣愣的看着眼前,只覺後背汗毛乍立,說不清是因為害怕還是這箭的冰冷,她腕子上的一片綠光慢慢的隱了回去。
林子裏的琴聲驟停,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蝙蝠撲稜稜掠起,夾裹着一條黑影逃離。
猶自揮砍蛛絲的人群面前巨蛛突然消散,紛紛縮成了指甲大小,茫然的在林間左突右撞,鑽土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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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一聲尖銳長鳴劃破長空,眾人抬頭。
霧氣急退,露出了皎皎月光。空中一隻赤紅鳳凰,周身仿若焰火燃燒,一雙巨大的翅膀上下扇動,目中血紅,拖着幾條長長的鳳尾,似浴火涅盤,炫目至極。
那鳥背上站着一個人,修長倨傲,渾身雪白,高髻散發,寬大的袖子和長擺在空中隨風翻動。他手上握着一把透明的冰晶玄弓,弓背上光羽流瀉,似冰似水。
逆光而上,那人容貌看不真切,但只是這仰目一瞥,已是,千丈凌雲,宛若神祗。
浩渺蒼穹下,眾人一時忘了剛才的窘迫,如痴了一般,望着天上,驚羨而痴迷。
沈青腿軟的坐在地上,雙臂戰戰,長長呼了口氣。韓子默忙的過來把她扶起,五個人也隨着眾人往天上看去。
“他……他是?”林華凝視良久,回過神,急急的抓了師父的手,激動的說不出話。
“天境‘赤火’,人間唯一。飛羽冰弓,神兵之首。他是‘武厲’紫月寒。”韓子默收回了目光,依然前後檢查沈青身上的傷。
有個年歲稍長的長老,仗着資歷和見識,上前一步,抱拳道:“這鳳凰……閣下是……”
“紫月門,紫月寒。”一句話從空中傳來,聲音冷冽,又沉靜清明。
“是紫月寒?‘懷谷榜’榜首,十七歲便已入極樂的‘武厲’?”
“此人的修為已近化境真修,真是……”
“那便是‘赤火’神鳥?得是飛幽天境了吧。”
“得此一見,此生無憾啊。”
人群里,頓時冒出各種低低的聲音,剛才的困境和狼狽不翼而飛。
紫色車蓋內,華服男子悻悻的坐了回去,嗤道,“趨炎附勢,無趣。”
說罷,他朝沈青處看了看,嘴角一勾,向外面招了招手,轎攆一動,一群人逕自往南而去。
空中的人好像不曾聽見下面波瀾起伏的談論,右手一握,一陣白光流動,剛才的冰羽弓已經消失不見。
“此地地荒偏遠,常有鬼宗出沒,操御邪物。此去十幾里,便進入江南地界。兄長令我前來接應,諸位受驚。”
他拍了拍身下火鳳的腦袋,那神鳥撲騰起翅膀,躍躍欲飛。
“大家紫月門見,告辭。”
說罷,赤火一聲鳴叫,轉眼飛上了高空,拖出一條長長的紅色火光,旋即不見。留下一眾還沉浸在各自心思里,痴痴仰望的眾人。
眼下危困已解,眾人面上和善,又恢復了此前的“其樂融融”,互幫互扶,匆匆離去。
說來奇怪,原本很不分明的路,現下卻十分開闊。
眾人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行出十幾里,好像是闖過了一個迷陣,眼前豁然開朗。
再入眼,已是街衢縱橫,小橋流水,槳聲燈影,一派的江南景象。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水鄉,白牆青瓦。碧水潺潺,畫船聽雨眠。
餘杭一帶,常年濕潤,空氣里始終攜帶着水汽。晴不得三刻,又開始了一場陰雨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