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竹馬
月宮真是人間最富貴華麗的地方。
幾個小屁孩大張着嘴，大驚小怪地連聲“哇”着，無他，實在是因為這裏的景緻實在是太恢弘壯麗了。玉石做的假山，不但和真的山石惟妙惟肖，迎着陽光，還閃耀着迷離的幻彩，蒸騰出一片世外仙山的景象。這些從前只能出現在夫人小姐們首飾上的石頭，就這麼大喇喇地做成山石不說，還在這裏鋪上苔蘚，哪裏種上花草……這得是多麼的暴殄天物啊？！小傢伙們再少不更事，也被震撼地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小孩子雖然不懂什麼龍樓鳳閣的，但這一處處奢華的景緻，卻讓他們對天家富貴有了直觀的認識。
只有一個女孩，一直很淡然，既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哇哇亂叫，只是默不作聲地隨着宦官往前走。臨行前，父母交代得很清楚，進宮了就要聽公公們的指揮行事，不可行差踏錯一步，尤其是那個白白胖胖的太監，是天子寵宦，千萬得罪不得。
那一年，陳若蘭只有六七歲的樣子，舉手投足間就已經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了。從前面領路的白胖太監看她時滿意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她的規矩、禮儀是過關的。想到此處，陳若蘭輕微地勾了下嘴角，她是陳家這一代最優秀的女兒，必然也是天下間最出類拔萃的閨秀。陳家可不是只出過一后一妃那麼簡單，陳家是鎬京的老牌世家，家族歷史可以往上追溯到前朝的前朝。可以說，陳家只是比不上殷家那樣的千年世家，但其底蘊之深厚，連天家姬氏同鐵杆后族文氏也是望塵莫及的。文家貴女都是用胭脂水粉和珍貴的衣服首飾堆砌的，而她陳家的女兒卻是用經史子集、各種典籍熏陶出來的。
想到此處，小姑娘的小眉頭皺了起來，眸子裏也盛了些傷懷。她的功課和規矩都是姑姑親自教的，而姑姑則是被家族從小當皇後來教養的。想到靈秀而高傲的姑姑，一輩子未曾出嫁，困守在陳家後院裏抑鬱一生、蹉跎一生，小姑娘的眼神就有些陰鷙。陳家好不容易培養出了一位如此優秀的女兒，最後卻成了一枚棄子，怎麼不讓人傷懷？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在這月宮最高處的宮殿裏。那地方很好找，不但地勢最高，還都是用白玉砌成的殿閣，紗幔飛舞其間，仿若天宮。
六七歲的若蘭往無極宮的方向瞄了一眼，就低頭斂目，看起來循規蹈矩地小小一個人兒，亦步亦趨地跟着眾人往前走着，任誰也看不出，這小小的姑娘心裏，也是波濤起伏的：姑姑，我知道，您一輩子不嫁，不是因為嚮往這雕欄玉砌的宮闕，而是因為那個帝國最尊貴的人吧！您後悔不該放出豪言壯語，不堪為後妃吧？結果，那個人就放你自由，不要你入宮了。而您卻因為那僅僅一次的與那人的見面，而誤了終生，從此天下男兒再也入不了您的眼了！姑姑，蘭兒知道您的悔，您的恨，若是可以，蘭兒定要彌補您的遺憾！
是的，彼時的陳若蘭就已經是個十分早慧的小姑娘了，她懂的東西遠遠比同齡的孩子多得多。
出門前爹媽殷殷叮囑她，今日要見的人，是宮裏的小貴人，若是能得到這位貴人的青睞，對她和對家族都大大的有好處。就連她那眼高於頂的大哥都難得對着她笑，鼓勵她好好表現。
陳若蘭其實不知道到底要見什麼人，自然就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好好表現了。但是，左不過是讓他們這些小孩子進宮來討某位皇子的歡心，她心裏還是有些數的。
在曲徑通幽處，他們進了靈犀殿。
心有靈犀一點通！陳若蘭忽閃着大眼睛暗忖：這是誰期望與誰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宮闈之中，還會有這樣罕有的情感嗎？
“哐當”一聲，內殿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嚇得一眾孩子噤若寒蟬。
“哎呦喂，我的小主子啊，奴婢就是想給您凈凈手……”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傳出來，陳若蘭皺眉，憑聲音她就知道，這女的對那個“小主子”並不是真的尊敬。哼，大宅門裏，這樣陽奉陰違的刁奴，她見多了！
海公公不動聲色地帶着孩子們走進了內殿。
靠窗的木榻上，坐着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精貴的蜀錦小袍子，臉上卻戴着一個又丑又凶的面具。
地上反扣着一個銅盆，水撒了一地，一個三四十歲的嬤嬤臉上滴着水、縮着肩膀站在一邊，看到他們一行人進去，嬤嬤馬上換上一副誠恐誠惶又委屈難過的表情。
若蘭環視內殿，立刻得出結論，這個男孩子身份不凡，但顯然他過得並不開心。
榻上有小几，小几上的飯菜顯然是一口未動的。
小男孩正定定看着那個嬤嬤，一起一伏的胸口，顯示了他的惱怒。
“這是怎麼話說的？宋嬤嬤，若是照顧不好小主子，還惹小主子生氣，小心你的狗命！”
海公公口氣並不重，宋嬤嬤卻嚇得面無人色，趕緊跪在地上求饒。
不同這嬤嬤啰嗦，海公公只輕輕揮揮衣袖，就有兩個小太監進來，將宋嬤嬤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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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了？可是傷口又疼了？”海公公挨着小男孩坐下，語氣溫和地問。
看不見小男孩的面容，只看得到他有一雙好眼，黑如點漆，亮如星子。
“公公，我不喜歡這個嬤嬤！”小男孩語氣很淡。
“那簡單啊，不喜歡咱們就換，直到您喜歡、順眼為止，可好？”
海公公滿臉堆笑地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在他的笑容里也放鬆了肩膀。
“殿下，您看，這是陛下給您挑選的玩伴，你快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小男孩的目光就隨便在他們臉上掠過，很是漫不經心。
“玩伴？他們不怕我嗎？”
“呵呵，瞧您這話說得，您看得上，是他們的福分，哪裏……”
沒等海公公說完話，小男孩就站起身來，走到他們幾個孩子前面站定。
若蘭大眼忽閃，海公公稱小男孩為“殿下”，而月宮裏，據說三、四、五三位殿下年齡相仿，那眼前這位是……
爹爹並不是個古板的人，常在晚膳后，在正院的紫藤花架下，給幾個哥哥講朝里的一些事情，她好奇，也湊過去聽，爹爹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女孩子而驅趕她。三四兩位皇子打架，四皇子失手將三皇子打傷了。余淑妃那個人，飛揚跋扈的氣勢甚至超過了皇后，哪裏能忍下這口氣？據說她當場就抽出常使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起四皇子來。責罰就責罰吧，大家族裏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偏偏淑妃的鞭子還是淬了毒的。這一回，四皇子可是吃了大苦頭的，不但被打得遍體鱗傷，那張俊美的小臉也就此毀容了！
爹爹說，淑妃此舉，看似粗魯，卻是有用意的。一來，她要彰顯她在後宮無可替代的寵愛；二來，她毀了四皇子的臉，也徹底絕了四皇子繼承帝位的可能性。
不得不說，淑妃陰狠又心機深沉！
小小的若蘭當時就為素未謀面的四皇子叫屈：“難道陛下就任由淑妃這樣猖狂嗎？！”
就是因為她這樣激憤地為四皇子抱不平，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月宮之行。
那麼，眼前的男孩就是被毀容的四皇子姬無恨吧！
都是六七八歲的孩子，都是富貴人家金尊玉貴養大的孩子，進了宮，卻一個個唯唯諾諾、躲躲閃閃起來，唯有陳若蘭，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裏。
四皇子審視着她，眸子裏有質疑，還有一絲輕嘲。
陳若蘭被這絲輕嘲激起反骨，不退反進，將一張小臉湊近四皇子。
“喂，你為什麼這樣看人，很沒有禮貌的，知道嗎？”
小小的她，當時叉着腰，一副不諳世事、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當然，她心裏知道這是四皇子，並不是她能指手畫腳輕狂教訓的人，但是，她卻知道，只有她別具一格地以真性情待這位，或許才能獲得他的認可。
果然，小小的四皇子看她的眸色亮了亮，但也是轉瞬即逝，他看她的眼神嘲色更濃。
陳若蘭不知所措起來，她哪裏出了錯呢？四皇子方才明明是很欣賞她的樣子，為何瞬息間又變了臉？
在若蘭愣神的時候，四皇子猛地摘下覆在臉上的面具。
“啊！鬼啊！”孩子們看到四皇子的臉，立刻嚇得臉色煞白、四處逃竄。
只有陳若蘭沒有動，她站在原地，保持着直視四皇子的狀態。
那是怎樣令人恐怖的一張臉？！紅黑交錯、凹凸不平的疤痕，佔滿了幾歲男孩子的臉，這活活就是有些廟宇壁畫上惡鬼的形象。
在海公公笑眯眯讚許若蘭好定力的時候，只有陳若蘭自己知道，她只是放空了眼神面對着四皇子，他那張恐怖的臉，誰敢看第二眼？！
顯然，四皇子也發現了她的貓膩，但他懶得揭開她的真面目，只勾着唇，沖她意味深長地笑。
陳若
霎時間，陳若蘭如同被淋了一桶冰水，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本來乾泰皇帝想為兒子找幾個玩伴的想法，就此無疾而終了，但陳尚書家嫡幼女不嫌棄他兒子這個事實，還是很令皇帝印象深刻且龍顏大悅。
回到家裏的陳若蘭也以為她跟四皇子的交集就此終結，但是她還是常常會想到那個有着漂亮眼睛的男孩子，想着想着，她竟然如同魔障了般，居然想再次見到這個人。
很快，兩年後，她的機會又來了。
乾泰帝為他心愛的兒子配備了最好的老師，最忠勇的衛士，最善謀的幕僚。而她的大哥陳為選，就被選為了“漁樵耕讀”四大護衛也是四大謀士之一。
哥哥偷偷告訴她，在煌煌衛之外，還有威風營，只對皇帝效忠，而威風營的少主就只有一個四皇子。哥哥問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她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在乾泰皇帝心目中，他的繼承人只有四皇子，也只能是四皇子！
哥哥還告訴他，四皇子的臉治好了，只是皇帝為了保護他，仍舊秘而不宣。
那個人的臉治好了？陳若蘭想再次見到他的心就更急迫了。
好在她有個好哥哥，而她這個哥哥又十分地疼她，在一個暮春的午後，哥哥就將打扮成隨從的她帶入了靈犀殿。
一棵老槐樹下，落英繽紛中，墨發白衣的少年遺世獨立。
即使是只見到背影，陳若蘭卻知道這就是四皇子——姬無殤。
“殿下！”哥哥喊了一聲。
那人就此轉身，在槐香四溢的暮春午後，他如同春神降臨般向他們走了過來。
英眉雋秀，眼如寒星，鼻若懸膽，唇若朱丹……
他笑讓人如沐春風，他憂讓人愁腸百結。
恢復容貌的他，果然是個高貴而俊美的少年！
陳若蘭看得痴了，一顆芳心兀自不聽管束地亂跳着。
她的反常，立刻被四皇子發覺，他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就只去跟她哥哥說話，不分給她半分眉眼。
幾曾受過這樣的冷遇，少女立時雙眼酸澀，委屈無比，但她只有強忍着。
回家后，陳若蘭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磨着哥哥，非要加入威風營。
威風營雖然是直屬皇帝的特務機構，但憑陳家跟皇帝的關係，送一個陳若蘭進去，毫無問題。問題是，陳家誰都不認為她有必要去吃那種苦。
但是，陳若蘭如同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進威風營，陳家上下無法，只有依了她。
從此，她一個千金貴女，就跟那些平民百姓的孩子一起摸爬滾打地受着嚴苛的訓練，之後，亦是跟他們一樣，去出各種危險的任務。
憑她的出身能做到這一步，她贏得了威風營中眾多同僚的認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衝著少爺去的，眾人也看好他們這一對金童玉女。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控的呢？是少爺那次的江南之行。那次，她因為有別的任務，並未與四皇子同行。她以為她做得夠好了，不必逼他太緊，反而不美。就是這次的鬆懈，卻促成了四皇子與李瑰月的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