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雲義的回憶
酆國的天,永遠都是暗沉沉的,濃密的雲層低垂在天空,壓抑着陽光,使得整個國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面紗。
昏暗的天光里,連九重宮闕上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宮牆深院中,雲義看着檐下剔透的冰凌驀然出神。
他又回到了這裏。
有宮人蹲下身替他披上厚重的狐裘,將燙暖的袖爐塞到他手裏,輕笑着對他說:“太子殿下,皇後娘娘今日難得召您一次,您可要好好表現,盡量讓她開心一些。”
他抬起頭,眸光平靜,臉上有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悒,緩聲輕語道:“母后,並不喜歡我。”
宮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又浮起微不可見的憐憫,“殿下,皇後娘娘她只是病了……”
病了嗎?
他透過鏤空的花窗看向影壁的另一頭。
雍容華貴的婦人抱着裹成雪球般的小男孩坐在鞦韆上輕輕晃蕩,嘴角噙着溫柔的笑意,拿着撥浪鼓輕聲軟語地哄着:“曦兒乖,娘待會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荷花酥好不好?”
這般溫和神態,她從未在他面前展現過。
她懷裏的男孩長着一張精緻澄澈的臉龐,一笑起來,便有淺淺的酒窩,像是新春初融的雪。
他拍着手歡笑:“好,曦兒最喜歡娘做的荷花酥,哥哥也喜歡,曦兒去叫哥哥一起過來吃!”
他說著就要掙脫她的懷抱,婦人的臉色卻陡然一變,聲若寒霜,“本宮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不是你哥哥!不是!從來都不是,聽明白了嗎?”
男孩被她嚇的面色一白,怯怯地喚了一聲:“母后……”
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婦人將他按進了懷裏,神情無措又慌張:“母后錯了,母后不該凶你,曦兒不要怪母后,母后不是故意的。”
雲義收回目光,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微嘲弧度,跟隨着宮人抬步走進了拱門。
見他走進來,婦人懷裏的男孩似是想叫他,卻又懼於婦人的威嚴,未曾開口。
雲義斂目低首,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兒臣給母后請安。”
“跪下!”
冰冷的聲音帶着冬日的嚴寒凜然砸來,他緩慢地直起腰身,目光靜悒,聲音清冽:“兒臣做錯了何事,因何要跪?”
婦人未曾言語,她身後會看眼色的宮人已經走過來,一腳踹在了他的膝彎。
膝骨撞在地上,發出玉石敲擊般的聲響,疼痛讓他的臉色發白,他卻咬着唇一聲未吭。
婦人發束金環,體態輕盈地走了過來,削如蔥段的手指一把拽下他脖子上戴着的符篆,聲音凌厲道:“這是本宮給曦兒求的平安符,你有什麼資格佩戴?你偷了曦兒的太子之位還不夠,連這種東西都不放過嗎?”
手指輕輕的攥緊,他跪在地上,感到徹骨的寒冷,卻略帶倔強地抬眸直視她的眼睛:“可您也是我的母后……”
她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瞳孔一縮,尖聲大吼道:“你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你母后,我不是!!來人呢,來人呢!!打,給我狠狠打!”
跟着他一起來的宮人撲通一聲匍匐在她腳下,懇求道:“皇後娘娘不可呀!太子殿下日前才受過風寒,身子骨還未好全,怎能再受板刑?”
婦人卻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動作溫柔地將旁邊的小男孩攬進懷裏,將那隻剛剛拽下的符篆戴上他的脖子,眼神恍惚,喃喃自語:“這是曦兒的,曦兒的東西誰也搶不走……”
她懷裏的男孩卻抗拒地抬起了頭,“母后,這是兒臣送給哥哥的!你不要打哥哥!”
婦人卻恍若未聞,“帶二殿下下去歇息。”
男孩倏地哭鬧出聲:“不要,不要打哥哥……”
聲音漸行漸遠,重重的板子落下,血色染紅白衣,似落在雪中暈開的破碎紅梅,他咬着唇,喉間泛起腥甜,又被倉惶咽下。
手中的袖爐終是再也握不住,怦然砸落在地,隨之一同掉落的還有他緊拽着的幾張宣紙。
“這是何物?”
宮人從地上撿起紙張,粗略一看,上面字跡工整,墨如鳳蛟。
她聲音微緊,“稟娘娘,這……這是太子殿下所做的功課。”
婦人伸手接過,染着丹蔻的手指微微用力,紙張便被撕成了碎片。
他閉上眼睛,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來,早知結果又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眼前突地光怪陸離,場景變化。
他頭戴袞冕,身着玄色朝服,頜角還帶着稚氣未脫的清潤,眼神已初俱睥睨之意。
殿內烏泱泱地跪着一群人,對着他參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定三十二年,春。
酆國遭受妖族大舉進犯,宣成皇御駕親征,誓死頑抗,終是不敵,以身殉國。
年僅十歲的太子義,順應民意,登上皇位。
人人都說太子早慧如妖,穎悟絕倫,必將力挽狂瀾,拯救黎庶於水火當中。
可他未曾做到。
儘管,已經拼盡了全力。
山河破碎那一日,他作為酆國最後一任君主,一個即將亡國的君主,靜靜地坐在上首,手中輕撫着早已準備好的利劍。
國破,君歿,理當如此。
宮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哭成了一團。
那一日,是酆國難得放晴的一天,卻在揮舞的妖刀之下,染上令人作嘔的殷紅血色。
屍體橫躺了遍地,鮮血濺在玉色的台階上,像是被潑了赤烈的丹墨般,灼痛雙眼。
眼前的人一個個倒下,他慢條斯理地拿出佩劍,用綉了君子蘭的絹帕細細擦拭。
耳邊喊殺尖叫的聲音似乎不見,大殿內針落可聞。
他摘下袞冕,脫下朝服,只着白色褻衣,持劍而下。
亡國者,怎配着冠。
凡人如螻蟻,難與天爭。妖人的利刀刺來的時候,他也握緊了手中之劍。
可有人卻比他還快,擋在了他的身前。
刀很快,也很鋒利,一刀刺穿了她的胸膛,雍容華貴的臉泛起青白的翳色,染着丹蔻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婦人嘴角血流不止,她開口想說什麼,卻顫抖着唇,溢出更多的血液。
他俯身去聽,聽到她乾涸喑啞的聲音,“娘,對…對不起你…活…活下去……”
劍,哐當一聲落了下去。
共同落下的還有她的手指,他雙目倏然猩紅,漸現癲狂。
一滴淚順着眼角無聲滑落,隨着他溘然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