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芷庄料雨先知

第1章 草芷庄料雨先知

影晟三年八月,乾鎮南郊,草芷農莊。

嗬,從商欒到乾鎮,這趟奇怪的差事終於跑完了。

喬忠一邊想着,一邊用袖子撣了撣青石階上的塵土,一屁股坐上去,長吁了一口氣。

嘖,這門前的石階想來是每天有僕人打掃的,忒是乾淨,不愧是當地最大的農莊,大戶人家的做派。

胡亂琢磨着,喬忠將手伸進自己的懷中,稍一摸索,便掏出一支金色的長煙袋來。

說起來,這煙袋可不是普通物事,製造的手藝據說只流傳在少數幾個工匠之中。要做這寶東西,須將一種特殊的烏木浸在隔火油里,泡製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鍍金制刻而成。製成的煙袋中自帶一種烏木的清香,能夠化開煙草嗆烈,透出更加怡人的醇味。而由於這種烏木僅僅生長在青州東北的龍丘附近,這特殊的煙袋也被人稱為“大龍頭”,是雲鼎大陸上極為貴重的奢侈品之一。

依照喬忠的身家,自然是買不起這麼貴重的東西的。這可是當年冒了好大的風險搞到手的。

如此想着,便不由有些自得。一路奔波的勞苦,隨着吧嗒吧嗒的一陣吮吸,便彷彿融化散掉了一般。此刻,他坐在一座朱漆大門外的青階上,眼前是草芷庄一眼望不到邊的金黃色麥田。明燦燦的陽光照下來,照的他有些愜意的眯起了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來草芷農莊。說來也怪,乾鎮毗鄰商欒,背靠天下第一商賈之城,這附近居民一般都是從事匠藝的小商小販,而這南郊的土地自然也就漸漸荒廢了,變成雜草叢生的荒原。可聽人說,兩年前,卻不知從哪兒來了一位柴姓的財主,忒是有錢。這柴官人不好匠,不好商,竟單獨選了這麼一塊地方開墾農田。原本一開始,本地的居民都對柴家財主的古怪行徑嗤之以鼻。要知道,這裏雖近商欒,可畢竟偏遠了一些,逢亂世,匪寇橫行。這麼大的莊園,不是擺明了往山賊口中送肉吃么?更何況,雲鼎大陸各地奇珍異寶眾多,商欒城發財的機會有的是,這忙活一年的糧食收成才能賺幾個錢?

嘿,可哪成想,連本地人也萬萬沒想到的是,也不知這柴家財主施了什麼手段,這草芷庄的名號一掛出來,竟好似附了符一般!附近的賊寇不僅不來奪搶,反而猶避之而不及,逃得遠遠的。不僅如此,青州連續兩年大旱,很多地方的田裏甚至是顆粒無收,一時間流民四起。而這米價卻被商欒城裏的奸商們炒上了天,據說幾斗米的價格便能換到滿身綢緞。

一時間,附近的居民紛紛慕名而來,在草芷農莊做長工,不僅圖個安穩,還能從每季的收成里分到不少歸自己的糧食,雖不多,餬口卻足夠。在人們的心裏,柴莊主已經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了。

剛來此地,喬忠便聽當地人講過這裏的傳奇。如眼下,正是麥子豐收的時節,晴日朗朗,金黃色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邊。舉目四望,影影綽綽還能瞅見遠處麥田裏奮力揮鐮的身影。近日青州乾旱異常,麥穗雖比往年枯瘦,卻絲毫阻不住人們收穫的熱情。

嗬,可真是太平吶!喬忠這麼想着,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要知道,這比大嬴朝的皇城龍丘,可要安穩太多嘍。

思緒剛一及此,喬忠心裏暗自嘆了口氣。同時為自己剛剛謀得這一份差事,暗自慶幸。

眼下的他,是一名鏢師。

盛世閑農亂世鏢。連年的戰亂和天災早讓青州流寇四起,盜賊橫行,有些勢重的匪盜甚至自命天子,佔山為王,割據一方。這些早已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而作為遊走在雲鼎大陸各個角落的商欒城商人,經商的途中自然免不了要冒更大的風險,而鏢行的生意也就越來越興隆。

喬忠便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毅然選擇了鏢師這一行當。而此次來到草芷農莊,便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趟鏢,希望還是不要有什麼差錯才好。

夏日的陽光照下來,襯着一眼望不到邊金燦燦的麥田。

“小兄弟,久等了!”

忽然,隨着身後朱漆大門的吱呀,一個小老頭兒從門縫中擠了出來。小老頭兒駝着背,背着手,一頭雪白的頭髮高高挽了個發簪,看氣色倒確是精神。

喬忠急忙收了煙袋從台階上爬起來,躬身施了一禮:

“老人家,書信已帶到,不知是否妥當?”

喬忠的臉上堆滿了笑,心裏卻不免有些緊張。這鏢行的走鏢,可以按照鏢物分為四類:金銀鏢,柴米鏢,人身鏢以及草木鏢。金銀鏢保的是金銀細軟一類值錢的東西,平安走完一趟自然賞酬也是最高。柴米鏢並非真的指柴米,大件的物事比如車馬酒器等等,都可歸為此類。而保送人身安全的鏢,自然就是人身鏢了。由於被保送人的身份差異,這類鏢的賞酬差異也是最大。然而,除了這三種鏢以外,卻還存在着第四種鏢物。這種鏢物比較特殊,本身就如草木一般不值什麼錢,可仍舊卻有主顧希望能將它送到異地親朋的手中。這鏢物雖賤,可也許對投鏢的主顧卻意義非凡,比如男女的信物,或者書信,甚至只是個口信兒。這種草木鏢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危險,最多也只能算是個跑腿捎信兒的而已,也因此賞酬最低廉。

喬忠作鏢師的第一趟差事,便是送這一封信的草木鏢。雖不值錢,但喬忠暗自祈禱可千萬別出了什麼差錯,免得大鏢頭責怪。喬忠還沒見過大鏢頭的樣子,不過聽說罵起人來能把房頂都掀了。

小老頭兒倒好像對此早已習慣了一般。他並不搭言,只是從懷中掏出了十五兩雪花銀送到了喬忠的面前。

“十兩是報酬,五兩是給你的打賞。你且拿去吧。”

十五兩?!喬忠一時驚得已是說不出話來。這可是絲毫不遜於金錢鏢的報酬!商欒到乾鎮南郊,上百里的的路並不算遠。送一封信賺十五兩銀子,天底下居然還有這等好事?!

驚喜之下,喬忠在心裏早就笑開了花。他再次向小老頭兒,哦不,大金主作了個揖:“謝謝莊主!若是莊主沒有其他事,在下便回去復命了!”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小兄弟,且留步!”老人忽然叫住了他。

喬忠一愣,當下止住了腳步。回頭看,白髮的小老頭兒不知什麼時候從朱門裏扯出一根竿子,硬生生杵在莊園大門的門口。那竿子足有數丈,頂端還挑着一面赤紅色的大旗,在風裏面撲簌簌的飄擺。

自家門前豎桿大紅旗?喬忠心中不解,嘴上卻問道:

“莊主,不知還有何事?”

“小兄弟等下再走吧,看這天兒,馬上就要下雨了。”小老頭兒嘴上搭着,手上的活計卻沒有停。

下雨??喬忠不由得向天空中望去。夏日裏,晴朗的天空湛藍湛藍的,甚至看不到一絲雲彩。風吹在身上,帶着青州西南氣候特有的乾爽。喬忠是今天早晨特地看準了這樣的好天氣,才一連加急趕了十幾里路將這草木鏢送到的。在外漂泊這些年,是不是個好天氣喬忠自覺有自己的眼力,可見眼前老頭兒一副自信的模樣,心中不免也泛起了嘀咕。

老人彷彿看穿了喬忠的心思,不由得嘿嘿一笑,口道:

“小兄弟,老夫今年六十有三,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戲弄你做甚?老夫一生不會手藝,不會農活。可這看天,卻還從沒看走眼過。呵呵…”說著,只見小老頭兒立好了旗杆,又從院落之中轉身扯出些遮雨用的蓑席,堆在旗杆腳下:“…小兄弟,你若是信老夫,就留在這兒,搭不搭手的沒關係,就當陪老夫扯兩句閑天兒。”

見老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喬忠終究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可正在此時,遠處的麥田卻忽然間有了動靜。

原來,剛才還在田裏忙着收麥子的農工們,此時卻扛着鐮刀一個接一個的走了出來。他們高矮胖瘦,形色不一,黝黑的皮膚讓人一瞧就知道是些樸實的莊稼漢。沒過多久,這些麥農們便都三三兩兩的聚攏在草芷庄門口的紅旗下。他們將旗下的蓑席用竹竿撐開,七手八腳的一頓忙活,沒一會兒,一列臨時遮雨用的窩棚便齊刷刷搭在了道邊。

其中一個嗓門大的一邊忙活,一邊還朝着老人大喊:“哎我說,老柴啊!又要下雨啦?那這今天的麥子,可收不完了吶!”

“收不完就收不完吧!看這天雨一會兒小不了,收不完總比全都打潮了強!”名叫老柴的小老頭兒忙着從院兒里扯席子,頭也不不回。

真要下雨啦?

望着眼前忙碌的人們,喬忠不禁有些好笑,朗朗晴日,哪裏是要下雨的日子?不過想歸想,喬忠的腳最終卻沒有邁開回商欒的步伐。這老頭兒看上去瘋瘋癲癲,可這好幾十麥農,也跟着他一起瘋癲不成?

“這位老兄,你們這是…?”喬忠衝著“大嗓門”拱了拱手。

“嘿這誰啊文縐縐的,你誰啊?新來的吧?”大嗓門回頭瞟了一眼,隨後將自己搭的窩棚角上的蓑席壓了壓,讓它瓷實些以防被風吹起來。

“看你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新來的。怎麼?從前沒在老柴家做過吧?跟你說,俺可做過不少家了,還是老柴家給的實在,賞錢多!”

見大嗓門誤會了自己的來歷,喬忠沒有揭穿。他只得搪塞的“嗯”“哈”了兩聲:“我確實是新來的。不知…有什麼規矩沒有?”

“規矩?哪有什麼規矩,種種莊稼收收糧食,有什麼鳥規矩?要規矩,也是老天爺給定下的規矩!”大嗓門看上去很健談,他搭好了自己的窩棚,便一屁股坐在裏面,很愜意的打了個哈欠。

“可這旗子…”

“咦?你連這旗子都不曉得?”大嗓門一愣,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喬忠。

見其他人都還在忙活着,喬忠腆着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往大嗓門身邊擠了擠,坐了下來。那窩棚本就不是只為一個人支的,見喬忠坐下,大嗓門也就往旁邊移了移,倒也絲毫不以為意。

“這位兄弟,不瞞你說,我打北方來的,剛來,人生地不熟的,啥也不懂。看兄弟知道的多,不妨教小弟一二?”

大嗓門很顯然對喬忠的奉承很是受用,他拍了拍喬忠的肩膀,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哈!老弟你既然從外地來,自然也就沒聽過俺們乾南二仙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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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南二仙?”喬忠登時來了興趣。

“對啊!乾南二仙!”大嗓門重重點了點頭。

“說起來,這二仙可是在俺們乾南大大出名兒啊!據傳吶,這二仙可都是通着神,可靈着吶!”見喬忠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大嗓門顯然聊性大起,不禁有些飄飄然:“這第一仙,就是這草芷庄的老柴。”

說著,大嗓門用手指了指正在指揮大家忙裏忙外搭窩棚的乾癟小老頭兒。

“這老柴號稱有通天的本事,能算風算雨。咱這整天下地做活的,這本事有多重要你可自己心裏清楚,有用的很!原本兄弟們也不信,可自打他來這兒,嘿你猜怎麼著,還從來沒算錯過!絕了!這老柴要是掛出來黃旗,接下來的雨不會很大,兄弟們可以過來要了蓑衣斗笠繼續下地幹活兒。可要是掛出來紅旗,喏,你看見那旗子沒?…”

喬忠瞟了一眼院門口,那紅色的旗子在風中撲啦啦的響。

“…一個時辰之內,必定是瓢潑大雨!這時候,兄弟們便只能過來搭個臨時窩棚避避雨,等雨過去再說。”

聽眉飛色舞的描述,喬忠卻不自覺皺了皺眉頭。大嗓門看上去只是個本本分分的老實人,不會說瞎話的那種。可他把那草芷庄的乾癟小老頭兒描述的神乎其神,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這什麼都能算準了,還能是凡人么?

然而,大嗓門卻好像看出了喬忠的疑慮,他忽然拍着喬忠的肩膀大笑道:“哈哈小兄弟,你可別不信,這老柴啊,據說都能和東海的龍王說得上話,搞不好,還是把兄弟呢哈哈!這麼大的草芷庄,你說沒個有能耐的哪能行?這草芷莊裏裡外外方圓十幾里,上上下下好幾百人,都靠他一個人打理着。這老柴啊,可不是普通人吶!…”

什麼?就一個人?見大嗓門一副唾液橫飛完全停不下來的模樣,喬忠急忙插嘴道:“啊?兄弟你說什麼?莫非,這偌大的草芷庄,就老柴一個人?這怎如何使得?”

“怎使不得?”大嗓門正侃到興頭上,滿臉的得意:“老柴平常沒啥架子,也和他慣了,俺們都叫他老柴。可實質上,這莊裏,除了俺們這些做工的,真正算是草芷庄的,只有他柴莊主一個人。”

聽了大嗓門的這幾句話,喬忠可當真是吃驚非小。眼下可是亂世,在流寇四起的青州搞這麼大的莊園本來就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這莊園只有他一個人?!就算是這老柴用了什麼高明的手段,搞定了周圍的匪患,可這再怎麼說也是一個農莊,老柴他老頭兒一個人,墾出這麼大一片耕地,屯這麼多糧食,又拿來做甚?!

想着,喬忠不由得朝草芷庄後面看過去。自打影晟帝登基以來,三年大旱。可草芷庄後院的幾個大糧倉卻意外的越築越高,有些青磚高牆都圍不住的架勢。

不用說老柴六十有三,就是他三十有六,也是他一輩子都吃不完的糧吶!

花重金買來一封信的古怪莊主,囤積着一輩子都吃不完的糧食,統領着這麼上下幾百人的大農莊…

等下,好幾百人?

喬忠扭頭看去,聚攏來的農工比剛才更多了一些,眼下正七手八腳的搭建着臨時窩棚。可這些人數來數去,再怎麼也不過幾十人,哪來的好幾百人?

“額…兄弟,你剛才說好幾百人,可這…”

“這只是俺們附近的鄉里鄉親,不包括...‘他們’。把‘他們’算上,足足能有好幾百。”

大嗓門的回答似乎有些猶豫。在提及“他們”的時候,他的臉上好像多了幾分異樣的神情。那神情中,多了幾分敬畏。

“他們?”

喬忠剛想張嘴,卻忽然止住了口,因為他突然間發現,“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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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鼎之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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