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崩塌
過去,她認知里的姑姑,曾是無數擁有悲慘人生的女性中渺小如塵埃的一員。
對方出生在重男輕女的愚昧家庭,家裏把所有資源都無條件傾向於她那個一無是處的兄長,而她從未有過快樂的童年。
即便長大后,家裏帶給對方的,也只有來自原生家庭的剝削和壓迫。
可對方是幸運的,趕上了教育普及改革計劃,擁有了接受教育、獲得知識技能、提升眼界和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
這千載難逢的機遇,讓對方可以藉此擺脫貧困、封建和愚昧無知的束縛。
也讓對方可以通過不懈努力,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掙得足夠維持家庭生計的金錢。
而不必像以前那些人一樣,淪為交易和被奴役的工具,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但對方又是不幸的。
空有機遇,卻沒有挑戰愚昧與奴役的勇氣。
用盡一生也沒能走出原生家庭的陰影。
她是封建時代馴化后的產物。
即便擁有掙脫鞭打的能力,以及逃離這片土地,去往外面更廣闊世界的機會。
卻還是因為根深蒂固的奴性,主動彎下脊背,供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兒女,趴在她的身上飲血食肉。
曾經,她天真地以為,姑姑對她的好,是源於對過往悲慘童年的修補和治癒。
因為淋過雨,所以在看到有同樣境遇的她后,便成為了撐傘的人。
而受過其恩惠的自己,也可以容忍對方人性上的不完美和瑕疵。
畢竟,對方只是一個善良、可憐、悲慘的女人,是愚昧封建思想下的受害者。
對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對她施以援手,她又怎能得寸進尺,要求對方面面俱到事事公允。
她所想的,最大的願望,也只是在擁有能力后,帶着這個可悲的人,掙脫這片充滿惡臭與醜惡嘴臉的泥潭,過上嶄新、充滿希望與美好未來的新生活。
過去的日子裏,這個願望和信念,猶如一盞明燈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她也因此將其視為人生前進的方向。
她也確實憑藉心中如火焰般燃燒的信念和毅力,攻克人生路上的重重阻礙,跨過看似無法逾越的障礙。
每當她受到挫折,感覺疲憊時,就會想起對方。
想到她的幸與不幸。
並引以為戒,告誡自己絕不能重蹈覆轍,也絕不能服輸。
她既要走對方走過路的,也要走對方不敢涉足的禁地。
她不信命,也不認命。
她也堅信自己絕不會落得跟對方一樣悲慘的境遇。
而就在一切開始慢慢變好,隱約看見前路曙光的時候,命運卻給她當頭一擊。
用二十年高築起的信仰之塔,倒塌卻只在頃刻之間。
她看着自己有着鮮紅青紫手印的手臂,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將死之人竟然也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她應該恨嗎?
應該吧。
畢竟,對方是奪走了她人生的兇手。
是她這二十年間所遭受的苦惱的根源。
她知道,對方臨終前口口聲聲說著愧疚與懊悔,捨棄一切尊嚴求得她的原諒,並不是因為死期將至,良心突然發現。
畢竟,過去的二十年間,對方曾有無數次機會,在面對內心不安和良心譴責時,可以對她說出真相,把她送回親生家庭。
對方明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用實際行動彌補犯下的過錯。
卻一次都沒有真正付諸行動。
對方之所以在死前牢牢抓住她的手,祈求她的一句原諒,也只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害怕在九泉之下遭到因果報應,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場罷了。
更可笑的是,對方明明已經被家庭榨乾了最後一滴血,臨死前卻,還想着他們能獲得的好處和利益。
「好賤啊。」
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頭頂,頃刻間,雨勢變大,將她的頭髮和衣服盡數打濕。
周圍的行人急忙遮着頭,往最近的遮蔽處奔跑。
但她卻好似察覺不到身體的冰冷似的,只拖着麻木而疲憊的身軀,在雨中漫無目的的緩緩前行。
她知道自己應該恨對方,恨她聯合其他人一起,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容忍對方的惡行,應該據理力爭為自己討回公道。
她知道自己應該以最犀利的言語和詛咒痛罵對方,將這二十年來受到的委屈發泄出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慶祝對方的死亡,也該痛恨對方死的太早,她還沒來得及親手保守,看着她得到應有的懲罰,便匆匆離開了人世。
她知道……
她都知道……
但是——
「好賤啊……」
為什麼即便在知道了全部真相之後;
在有了完全正當的憎恨與報復理由之後;
在親眼看着對方帶着恐懼咽氣之後;
在經歷了這麼多,走到如今這副田地之後……
「好賤啊……」
為什麼,她腦海中浮現的,卻依舊是摔倒后,對方將自己從地上扶起,拍去身上灰塵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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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病時,對方駝起自己拚命奔跑時時裸帶畸形的脊背;
是受凍時,對方握住自己冰冷的手掌,用體溫和呼出的熱氣給她驅散寒冷的灼熱溫度;
為什麼即便在這種時候,她想到的卻依然是過去二十年裏,對方對她偶爾的關心和愛護呢?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突然感到心裏一陣鈍痛,就像有風暴卷着刀片在她胸口裏肆虐,割出道道血痕。
為什麼呢?
她停在原地,緩緩蹲了下去,抱住雙膝,將下巴輕輕擱在手臂上。
她想。
可能因為,這已經是她殘酷人生里,得到過的最好的東西了。
就像黑暗裏隨時都會熄滅的微弱燭光,風一吹就會消逝。
卻是她見過的最耀眼的光芒。
也是她童年僅有的溫暖回憶。
和得到過的,為數不多的善意。
她就像是飢餓的人,偶然得到了一點足以飽腹的食物,又在後半生里盲目地尋找當年那個令她難以忘卻的味道。
在無數個日夜,回憶將為它披上華麗的外衣,放進精美的禮盒,讓她每每想到,都以為那是一頓堪比國宴的美味佳肴。
但其實她當初得到的,也僅僅只是一小塊長滿菌毛,堅硬酸澀,沾滿污垢的饅頭而已。
她本該在認清現實的那一刻,就將這塊饅頭扔在地上,不但要狠狠踩上幾腳,還要連給她這塊饅頭的人一起唾棄。
可她不但沒有這麼做,還把它捧在手裏,一邊回味着當初的味道,一又不甘心,想要親口嘗一嘗兩者的區別。
「好賤啊。」
她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半垂下來遮住了眼眸,投下一片陰影,遮擋住眼底晦暗不明的神情。
大雨瓢潑,煙雨水汽模糊了她縮成一團的身影。
一輛黑色豪車停在路邊。
車門打開,身穿剪裁合體黑色西裝的男人,從車上下來。
他身材高大挺拔,步伐穩健有力,淋着雨行至她身邊,停下腳步,緩緩撐起手中的雨傘,為她遮住了頭頂的雨水。
雨水砸在傘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男人的眼神深邃而專註,卻又一言不發,只靜靜地凝視着她。
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脫下外面微濕,裏面卻乾燥且帶有溫度的西裝外套,俯身蓋在她身上。
“秦令征……”
聲音很輕。
她抬起頭,神色不明。
雨水順着蒼白的臉頰向下流淌,與其餘幾道水痕混在一起。
忽又輕笑一聲。
眉眼微彎,嘴角跟着上揚,勾起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我沒有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