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真相
秦令征這幾個月未曾鬆懈,也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可能比現在更好了。
即便最終未能如願以償,也無可奈何。
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吧。
等回去,他就到郊區的寺廟裏,把管學的挨個拜上一遍!
打定主意,秦令征心裏也不那麼緊巴了。
他盯着柏鳶蒼白手背上未來得及撕掉的止血繃帶,帶着幾分擔憂地問道:
“真好了啊?要不你再多住兩天,萬一病情反覆呢?呸呸呸!我是說多重保障,也好讓人放心。”
“不了。”柏鳶沒看他,自顧擺弄着電腦。
她在療養院住這幾天,總覺得不舒服,心裏彷彿壓抑着什麼,憋着一口氣似的,讓人不能舒心。
況且,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接連睡了這幾天,她都快晝夜睡顛倒了。
打亂的生物鐘也得再調。
不然,總覺得睡了也是白睡。
海嵐私高的考試面向學校內部,沒有中考那麼多的生源和試卷需要批改。
成績今天下午四點前就能出來,也就半個小時的時間。
即便她心中有數,知道自己能考出什麼樣的成績,也還是樂衷於手動查成績。
因此,在不差這點時間的前提下,柏鳶決定等分數出來后,查過成績再回去。
藉著這段時間,柏鳶又登錄官網,看了一圈入學信息。
秦令征剛開始還拉着椅子坐在邊上,見柏鳶看得認真,也好奇探頭跟着一起瞧,屁股也慢慢從椅子挪到床上。
屏幕上,柏鳶點開了一篇密佈着文字的文章瀏覽,秦令征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腦殼疼。
視線也跟着飄忽不定,從柏鳶泛白的指尖,一寸寸向上,到最後盯着她的側臉,看得出神。
下午陽光正好,光芒打在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金邊,白色窗帘也迎風翻飛,一切祥和安逸地不可思議。
倒真有幾分小說里才有的溫馨愜意。
秦令征看着看着,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巨響,他一個激靈,瞬間坐直身體,緊跟着,額頭後知後覺傳來一陣鈍痛。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在這樣的氛圍下打起了瞌睡,趕緊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好在沒流口水,守住了一直小心維護的形象。
秦令征又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見已經四點一刻,邊打着哈欠,邊問道:
“成績出來了嗎?我考上了沒?”
半天沒得到回應,也沒見柏鳶有什麼反應。
秦令征側頭看去,發現她用手半撐着頭,竟然也跟着一塊兒睡著了。
他這一動作,柏鳶的身體失去平衡點,腦袋一歪,輕輕搭在他肩上。
秦令征身體跟着一僵,頓時大氣都不敢喘,兩人身體相接的地方,慢慢傳遞來熱意。
他甚至不需要湊近,就能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若有似無的松香氣息。
就着這個動作,秦令征干坐了一段時間,不太敢打擾柏鳶休息。
但又擔心她病情反覆,最終還是抬起手,顫巍巍掀起她額前的劉海,撫上柏鳶的額頭,用掌心感受溫度,測試她發不發燒。
秦令征頭回做這種事,沒有經驗,一會兒覺得涼了,多捂一會兒又覺得好像是有些熱。
正在心裏萬般糾結,突然靈機一動,回憶起小時候的畫面,繼而微紅着耳根,俯身湊近柏鳶的額頭。
看着不斷在眼前放大的畫面,直到連對方有幾根睫毛都清晰可見。
這一刻,秦令征覺得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有些發緊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試圖緩解這種不適。
身體則變得異常僵硬,彷彿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束縛。
與此同時,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發出一丁點兒響動,打破這難得的寧靜。
然後,他緩緩地向前移動。
讓自己的額頭輕輕地挨在柏鳶的額頭上,在幾乎快要凝固的時間裏,慢慢地感受對方的溫度,確定她身體是否抱恙。
……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病房,又是怎麼從惡鬼們的糾纏里掙脫的。
原本應該充斥着嘈雜聲音的走廊,彷彿被抽走了所有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寂靜。
耳邊,也隱隱傳來一陣難耐的耳鳴。
“走路不看路,要死啊你!”
這一聲責罵讓她如夢初醒,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人。
而這時,她才感覺到左邊身體傳來一陣相撞后的疼痛。
她茫然地看着對方,眸光有些空洞,手指則緊緊攥着那張發白的死亡報告單,喉嚨一陣乾澀,就像生了銹的發條,半天也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
被她撞到的女人見她一點道歉的態度都沒有,原本還想再罵,可餘光瞥見了她手裏的單子。
一時間,未說出口話也卡在了喉嚨里,最終搖了搖頭,沒再追究,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她拿着那張單子,一路來到科室,辦理離院和屍體停放手續。
值班人員見她拿着筆,半天沒有動作,嘆了口氣,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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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張艷確認死亡,在下面簽字,寫清您與她的關係,我們這邊好為您辦理後續手續。”
她略顯僵硬地順着對方手指的空白處看去。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不斷地重複着一個問題。
——我是誰?張好,還是……
「……是我親手換了你與我侄女的手環和床位,也作孽換了你們的人生,你應該姓柏,原本的名字是柏鳶……」
為什麼父母從來都不喜歡自己,每次看到她,眼中都是掩不住的嫌棄和厭惡。
為什麼無論自己怎麼努力,卻始終不會被他們正眼瞧上一眼。
為什麼他們對弟弟那麼好,就連姑姑家的女兒也能得到關照,對自己卻永遠冷漠無情。
為什麼不讓她念書。
為什麼去學校大鬧。
為什麼撕毀她的錄取通知書。
為什麼對她要走出大山的決定處處阻攔,處處反對。
為什麼……
……
這些問題像一根根鋒利的刺一樣,深深地扎進她漫長的一生,讓她的童年處處充滿痛苦和絕望。
她原本以為錯的是性別。
只因自己不是他們口中唯一能代表血脈傳承的兒子,才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即便憑藉優異的成績讓學校免除學費,也還是會被關在家中,不但勒令她不準去學校,還要把名額讓出來,給那個處處都不如她的弟弟。
因此,她才會拼盡全力想要像所有人證明,即便是女孩,也可以事事優秀,不比男孩差半分,甚至可以比他做得還要好。
可如今,卻突然有人告訴她,她所有的努力從一開始就沒有用。
其實錯的是身份。
柏鳶。
從小到大受到的一切不公和偏見,彷彿都因為這個名字,而有了答案。
她也是第一次明白,他們眼中的恨與嫉妒,真正因何而來。
而她唯一的親人,唯一會對她好的……
在她餓了兩天後,偷偷塞給她餅乾的姑姑;
在她考試得了滿分,為她偷偷慶祝,摸着她的頭,鼓勵誇獎她的姑姑;
在她生日時,送給她一直都想要的字典作為禮物的姑姑;
在她生病時,會抱着她冒雨冒雪踏着山路徒步奔往醫院的姑姑;
在她難過時,走過來安慰她,給她擁抱的姑姑,為她擦去臉上淚痕的姑姑;
在她挨打時,會牢牢把她護在身後,為她遮風擋雨,護她周全,為她據理力爭,對抗父親的蠻橫與母親的軟弱的姑姑;……
那個她曾深信不疑、認為會永遠陪伴在身邊給予她關懷,成為她避風港的人;
那個用渺小而偉大的愛一點點溫暖她的童年,照亮她灰敗慘淡的人生的人;
那個唯一給予過她支持和鼓勵,帶給她人生中全部溫暖和善意,將她撫養長大,也是自己發誓要用全部餘生來回報的人;
那個她曾以為帶給她希望,讓她可以在痛苦的人生中仍努力活下去,相信未來會一點點變好的人——
同時也是帶給她無盡苦難、無數挫折和難以言喻痛苦的根源的人。
而她做這一切的目的,也只是因為愧疚,想要在她身上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罪過,求得一點道德和良知上的心安與慰藉。
過去二十年裏,她所認為的一切,在此刻被盡數推翻,所謂的事實與真相,正揭開人生最黑暗殘酷的一面,剝開鮮血淋漓的皮肉,朝她露出獠牙和利爪。
她覺得體內似乎有兩道不同的聲音,如暴風般肆虐,彷彿要將她的靈魂撕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