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五、命中無時莫強求(下三)
李純霍然轉身怒目圓瞪:“香濤參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勸我背叛大帥?”
丁效蘭連忙辯解道:“效蘭豈能不知都督對大帥的一片忠心?又豈敢勸都督背叛大帥?只是卑職略略懂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卑職私下揣測,應該是現在京畿一帶局勢緊張,所以大帥才會下達撤軍北還的命令。然而江西距離京師何啻千里,若是真有什麼十萬火急之事,我們這麼遠趕回去早已塵埃落定;而且現在京畿周邊駐紮有四五個師以上兵力,如果連他們都解決不了,估計我們趕過去也是於事無補。若只是疥癬之疾,咱們又何苦來回奔波呢?萬一李協和(李烈鈞)殺了個回馬槍,咱們豈不是還要再來一次南征?”
李純默然無語,似乎在思忖丁效蘭是否有道理。
丁效蘭又趁熱打鐵道:“卑職倒是覺得,如果都督現在留在江西,華北局勢萬一有所轉機,則可以為大總統留江南半壁河山;一旦情況有變,都督亦不煩效法譚祖安(譚延闓)、孫退庵(孫道仁),做個太平都督,還可以順便接濟大帥和北洋袍澤,豈不遠勝於北洋上下同歸於盡?
“卑職記得《史記?趙世家》中公孫杵臼和程嬰為保護趙氏孤兒曾有一番對話,公孫杵臼問程嬰道:‘是撫養孤兒長大chéngrén、鋤jiān繼位困難,還是慷慨赴死困難?’程嬰答道:‘當然是慷慨赴死比較容易,撫養孤兒長大chéngrén、鋤jiān繼位更加困難!’公孫杵臼道:‘趙氏先人對於先生厚待有加,所以請先生勉為其難撫育孤兒,我還是做容易的事情吧!’說完公孫杵臼便從容就死。後來趙氏孤兒chéngrén繼位之後,程嬰說道:‘當年趙氏遭遇滅族之禍時,同儕全都死於是難。我不是不能死難,而是我要忍辱偷生撫育趙氏之後!’
“如今全國上下輿論洶洶,我北洋上下已經成為千夫所指,而軍中各部彈藥糧餉奇缺更是你我共知。國家未來形勢如何不問可知。既然如此,都督何不留此有用之身,勉為其難者?這才是真正對大帥的忠誠!而要是撤回江北呢?都督不過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挂名都督!”
“勉為其難者?確實,留在江西是難上加難!”李純搖頭嘆息道,“姑且不論大帥和諸位北洋袍澤能否理解李某的一片苦心,只怕第六師的弟兄們都會對李某反目成仇!”
丁效蘭哪還能不明白李純話裏面透露出來的意思,馬上便順桿而上:“軍中兄弟粗鄙。哪能理解都督的良苦用心?他們也不想想,大帥妻妾成群、兒孫滿堂,花銷用度又素來大手大腳,如果真有什麼不測,這些人如何為生?最後還不得靠都督這樣的心腹嫡系來幫襯?當然,有些愚頑之輩是和他講不清道理的。對於這樣的人最好就是把他禮送出境!”
李純jīng神頓時位置一振,脫口問道:“香濤兄有何高見?”
丁效蘭道:“馬子高(馬繼增)師長、吳題臣(吳鴻昌)旅長等人不是着急過江么?都督不妨以北上先遣、探路前鋒名義,命他們先率一團兵力渡江北上駐紮湖北黃州或安徽安慶;都督率心腹部隊遠遠地綴在他們後面,只要他們率兵出省,便馬上派人封堵長江各處渡口,斷卻他們的後撤之路。如此他們便只能臨江磋談!”
“要是他們抗命不遵呢?”李純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
丁效蘭冷笑數聲:“咱們巴不得他們抗命不遵呢!只要他們不出江西省境,都督就還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如果他們膽敢抗命不遵。咱們正好名正言順地把他們革職拿問,咱們連禮送出境的一個團兵力都省了下來,想來大帥和陸軍部也無話可說。”
李純滿意地點點頭:“此計甚好,既不需大動干戈,又不用傷及同袍義氣。香濤兄果然大才!”
數rì之後,在李純的督令下馬繼增、吳鴻昌帶着一個團的兵力匆匆北上。儘管他們心中頗有疑惑,卻怎麼也沒想到作為大帥心腹親信的李純此時竟然會生出二心。直到他們抵達湖北黃州之後,遠遠跟在後面的李純突然下令封鎖江西境內所有長江渡口。由師長一下子降為團長、而且還得與原先的團長以及旅長共同領導的馬繼增這才如夢初醒,趕緊緻電大總統府和陸軍部詢問該如何處置。
袁世凱聽聞消息,瞬間就明白了李純的小九九,當下直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心中把李純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儘管恨不得把李純給千刀萬剮,但為了不逼反李純,盡量爭取北洋諸軍中最兇悍的第六師。袁世凱還得裝作若無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李純早rì北上,所使用的語言風格囊括清淺通俗以立動人、雄渾悲壯以情感人、雄壯豪邁以勢壓人、清新飄逸從容不迫、幽峭冷艷疾風暴雨等諸多特sè,完全可以薈萃成一本文集。
最初李純顧及袁世凱對於自己的知遇之恩、提攜之情,還極力解釋江西的重要xìng、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第六師留在江南的好處等等。等到了最後。李純的回電就只剩下了一句**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估計老袁再敢逼得更緊一些,李純就敢立馬宣佈江西dúlì!
經過這一打擊,袁世凱的病情愈發沉重,rìrì纏綿於病榻之上,茶飯不思粒米不進,只能憑藉參湯、雞湯、牛肉汁勉強續命,而在他時時念叨的“誤我”名單中則新加上了李純的名字。
給袁世凱最後一擊的是唐天喜的背叛。
話說唐天喜帶着從京城搜刮的最後彈藥軍械,與好基友依依惜別踏上了南下征程,離別之際主僕二人少不得又是一番無語凝噎。然而唐天喜剛到正定不久,還沒有抽空去看看巍峨險峻的娘子關,就有故人登門拜訪。唐天喜見到陳宧出現在面前是又驚又喜:“二庵您怎麼會在這裏?聽說你到四川之後頗受孫百熙重用,現已榮升陝西民政長,怎麼有空來看落魄故人?”
陳宧直接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陳某是受人之託前來勸降雲亭兄的。”
唐天喜先是愕然,旋即作sè道:“二庵老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大帥待我恩重如山。豈能背叛!你若是不談國是只敘別情,我們還能把酒言歡;如果你要再提勸降之事,休怪唐某翻臉不認人!”
陳宧卻神sè不動:“現在國家形勢不容陳某多說,現在山西陸軍第一混成旅就在娘子關,只要一聲令下數百家戰機頃刻間就會將正定變成一片火海。如今擺在雲亭兄面前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旅長,十萬塊銀元;第二條路。當陳某從沒出現過。”
唐天喜冷笑道:“旅長、十萬塊銀元就想收買愚兄?二庵老弟也未免太看不起唐某了吧?”
“小弟豈敢看不起雲亭兄?陳某隻是幫人帶話而已!”說罷陳宧站起身來:“雲亭兄事務繁忙,小弟也有些俗務,閑話就不多說了。不過雲亭兄要是有空的話,可以去城外祭掃一下吳綬卿(吳祿貞)。吳綬卿身為第六鎮統制,聲名煊赫一時,居然因為兩萬兩銀子就被人割去了大好頭顱。說來真是令人嗟嘆!好在兩年之間雖然物是人非,各種物價好像還沒有太大波動。”
唐天喜不禁打了個冷戰:也是干戈擾攘之際,也是在正定,當事一方也是孫元起,只不過時隔兩年,對象由第六鎮統制變成第三師第五旅旅長,自己的六陽魁首值不值兩萬兩銀子?那十萬塊銀元呢?見陳宧已經戴上帽子準備往外走。唐天喜趕緊一把拉住陳宧:“二庵老弟,何必急着走呢?有事好商量嘛!什麼都可以商量的!”
在李純拒絕北渡的第四天深夜,唐天喜突然率部反正,與山西陸軍第一混成旅裏應外合,襲擊了正定諸軍。駐軍在猝不及防之下很快潰敗,曹錕也被一舉成擒。唐天喜此舉使得京畿門戶洞開,華北局面頓時急轉直下,北洋軍也因此被切割為華東和華北兩個首尾不能相顧的部分。此時孫元起在此次大戰中獲勝已經不是懸念。而只是時間問題。
袁世凱收到唐天喜叛變的急電,當即暈倒在床上。眼下情況緊急,總理、副總統都與袁世凱不對付,又沒有秘書長、副秘書長臨時主持大局,袁大少爺還被禁足在西山別院中,段祺瑞也不敢擅做主張,只好一邊派人去請黎元洪、徐世昌、袁克定等要人。一筆請來法國醫生給袁世凱注shè了一針強心劑。
一針下去,袁世凱這才從昏迷狀態悠悠醒轉,jīng神卻大為委頓,口中不住喃喃自語道:“唐雲亭反了!唐雲亭反了!”
段祺瑞在袁世凱耳邊說道:“我等已經知道唐雲亭叛變、曹仲珊被擒的消息。可接下來局面該如何收拾,還請大總統吩咐!”
袁世凱這才完全清醒過來,望着身邊的黎元洪、徐世昌、袁克定等人,好像已經知道自己時rì無多,有氣無力地說道:“宋卿、菊人,你們都來了?你們來得真好,老夫估計是不中用了!”
儘管黎元洪與袁世凱頗有恩怨,見此場景也不由得悲上心頭,眼圈發紅鼻頭髮酸,勉強上前安慰道:“大總統不必心急,您只是熱毒衝心,靜養幾天自然會好的!”
袁世凱搖搖頭:“宋卿不用寬慰我,老夫自己知道自家事!老夫戎馬倥傯三十年,自士卒以至大總統,素以知兵識人自命,沒成想最終卻敗於兵事,眾叛親離,真乃命數。只是眼下國家糜爛至此,卻讓孫百熙一個西洋書生獨柄國權,老夫死不瞑目啊!”
袁克定抹着眼淚湊上前來:“父親大人請安心靜養,克定一定會誅殺孫元起那個狗賊,替我北洋上下報仇雪恥!”
袁世凱看了袁克定一眼:“老夫尚且不是孫百熙的敵手,何況你這等紈絝?休得胡言亂語,徒惹笑話!”頓了一頓,又虛弱地對黎元洪說道:“如今公民黨解散、國民黨頹敗,只有新中國黨一黨獨大,以後國會能不能召開全在孫百熙一念之間。按照《約法》,老夫死後當由宋卿繼任總統,希望你能制約規勸孫百熙一下,切莫讓他恣肆妄為敗壞國家!”
黎元洪苦笑一聲:你我兩人都被孫元起折騰得死去活來,我一個人哪還能與他爭鬥?能保全xìng命已經燒高香了!不過他儘管這麼想,嘴上還是說道:“有大總統在,國家亂不了!”
段祺瑞趁着袁世凱清醒,趕緊插話問道:“大帥,現在局面如此,北洋諸軍該如何應對?”
袁世凱道:“既然敗局已定,就不要做無謂之爭了,讓各部放下武器,為國家保存些元氣吧!”
“父親,咱們未必沒有一搏之力,何必主動認輸!”袁克定卻猶自不甘心。
袁世凱卻已恍若未聞。
1914年2月27rì上午十時許,一代梟雄袁世凱在大總統府居仁堂病逝,享年55歲。
民國歷史也就此掀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