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喬家大院 第一章(2)
一直縮坐在茶鋪門口的那個老乞丐突然又嘎嘎唱了起來:“哥哥走西口,小妹也難留,止不住那傷心淚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他蒼涼沙啞的歌聲雖不怎麼響,但似乎飄蕩在繁亂卻仍舊顯得荒涼的殺虎口,落在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沉甸甸的,又好像帶着點刺痛,漸漸地野店裏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一種莫名的鄉愁悄悄地籠罩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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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幾百裡外的喬家“在中堂”已至深夜,燭火依舊“突突”地燃着。喬家的大太太曹氏已經獃獃地坐了很久,一旁的丫鬟杏兒努力忍着瞌睡,她手捂着嘴打了幾次哈欠后,終於開口勸道:“大太太,您,您別擔心……曹掌柜說了,他每樣東西都是半夜來拿,然後托極機密的人,遠遠地去當,一絲風都不會透出去的!”那曹氏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仍舊沒有做聲。她看過去不過年屆三十,容貌甚美,但由於總是顰蹙兩道柳葉眉,眉心一道淺淺的皺紋已經刻下,且體態頗顯柔弱。杏兒轉了轉圓溜溜的眼睛,遲疑了一下,又說:“莫不是奶奶心疼那座玉石屏風,說起來那到底是奶奶的陪嫁啊……”這次曹氏手一擺,打斷了她:“這些日子要給大爺請大夫,吃藥;明兒二爺又要去太原府鄉試,萬一得中,支撐個場面也得花銀子。當了吧!當了吧!好歹也有個一萬兩。”她的聲音里有一絲說不出的沉痛,杏兒不敢再開口說話。曹氏擺了擺手,示意她下去。杏兒遲疑了一會,斂禮道:“大太太也早些歇息吧,明兒還要送二爺呢。”曹氏只是擺手,杏兒不敢再做聲,悄悄退下了。
曹氏一手扶着頭又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在祖宗牌位前跪下來,低聲禱念道:“喬家歷代祖宗在上,喬門曹氏今日在此虔誠禱告祖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喬家包頭的生意安然無恙,保佑大爺平安度過這一厄,大爺這一條命,就靠這口氣撐着呢!”她禱念完,略覺心安,可剛一站起,先前曹掌柜來取玉石屏風時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大太太,大爺真的覺得我們這回能贏?我們真的不會掉進達盛昌邱家的套里去?”曹氏腿一軟,復又跪下,忍不住合掌道:“不,不……想我喬家,從祖父貴公開始經商,一百年來,從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就是這次與達盛昌邱家在包頭爭做高粱霸盤,大爺也是被逼無奈,我們憑什麼該敗?列祖列宗,喬家要是敗了,那就再無天理……”雖然如此這般地禱念着,可這次跪下去,她許久都沒有再起身。
夜雖暗沉沉地籠罩着喬家這所百年大院,但統樓二樓的庫房舊傢具中間,卻同樣明燭高燒。這裏堆着不用的破傢具和生意上用的舊櫃枱之類,幾隻舊算盤和兩三本《商賈便覽》、《辨銀譜》、《客商一覽醒迷》胡亂扔着,灰塵滿落,平時罕有人至。
致庸正躺在這裏一個舊木箱上睡大覺,一本翻開的《莊子》蓋在他的肚皮上。他睡得很沉,嘴角不時顫動着。可突然,他大叫一聲,猛然坐起,睜大眼自自語道:“啊!不對,不是學而優則商,是學而優則仕!”致庸是個相貌平常的年輕人,中等身量,也許最多只能稱得上白皙清秀,但奇怪的是,他一雙不大的眸子卻異常黑亮,這一點便使他這個相貌平常的人變得格外與眾不同。他自語的時候,那雙眼睛在暗夜中如同星星般閃亮着。不一會兒,他似乎完全醒了,撓了撓頭自嘲地笑道:“不對,我怎麼又做了這個夢?什麼學而優則商,孔夫子是怎麼搞的?……不行不行,這個夢得從頭做,是學而優則仕,不是學而優則商,孔老夫子又說錯了!”
瞪着眼坐了一會兒,致庸又像方才那樣轟然躺下,過一會兒卻又轟然坐起,微笑着自語道:“不對!我想做的根本就不是這個夢!我想做的是莊周化蝶之夢。”他細了細嗓子,開始用晉劇藝人的腔調念白道:“說的是這一天春光日麗,清風和煦,莊周閑暇無事,步入後園,見百花盛開,彩蝶飛舞,不覺心中大喜,俄然睡去,就有一夢,夢中莊周化作蝴蝶,左顧右盼,五彩的翅膀,小巧玲瓏的身軀,振翅而翔,栩栩然一蝴蝶也。只見這蝴蝶穿梭於花亭柳榭之間,徘徊於秋水長天之下,不覺大為快樂。俄爾醒來,蝴蝶覺自己竟然又成了莊周,莊周這下就不快樂了,讓他,不,讓天下的莊周之徒納悶的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原本到底是莊周呢,還是自由自在翱翔於花叢中適適然自得其樂的蝴蝶,亦或自由自在的蝴蝶原本就是我莊周?……不能啊不能,我快快樂樂的一個蝴蝶,怎麼可能成了這個叫莊周的傢伙呢……”他胡亂地念着,年輕的面孔上滿是無憂無慮的快活笑意,繼而“噗”一聲吹滅燭火,又倒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