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欲說 第一章(1)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魯迅先生在小說《祝福》的開篇寫下這一行文字時,距今八十餘載矣。
對於中國人,舊曆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於陽曆的元旦,許多方面,還簡直是更像年底了。卻也有另外的許多方面,逐漸喪失着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來,於是千方百計在年底(當然是舊曆的)前策劃出種種懷舊的事;而有些人卻根本不計較它的存無,僅在乎假期的長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於是去旅遊。或舉家,或約友,甚或,隻身。去到最沒有舊曆之年年味的地方,在現實中過清靜的虛擬的年,或在虛擬中過超現實的網絡之年……
“魯四爺”們,竟還是有的。無論城市裏,小鎮上,或是鄉下。未必全姓魯,也未必會被尊稱為“爺”。他們過年的興緻,一般而,是不如從前的“魯四爺”們高了。他們通常是將過年這一樁事當成“公關”的機會來抓住的。一經按既定方針辦了,那陣勢,那排場,那鋪張,那豪奢,絕非八十餘年前的小小一個魯鎮上的什麼“魯四爺”可以相提並論的了。而且,都是一點兒也不講理學的。他們講謀略,講手段,講關係,講靠山,講背景,講明明無誠信而又似乎很誠信的智慧。總而之,統而之,講“厚黑學”。所以他們的智商絕對高於“魯四爺”們,但德性,則比“魯四爺”們差多了……
祥林嫂,也還是有的。
她們已斷不會攔住一個知識分子(縱使對方如同一位八十餘年後的魯迅),神經兮兮地問什麼——“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靈魂的?”——這一類瘋話了。
她們要麼說著可憐的話伸手乞討。
要麼,什麼話也不說。還是伸手乞討。
她們已誰的話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識分子們的種種鳥話。
至於“阿q”么,委實地不大好說了。大多數中國人早已不修習“精神勝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魯四爺”們早已不講理學。現而今的中國,是一個“物質勝利法”放之四海皆準的時代。據信,“阿q”的子孫們鑽研此法的也不少,且產生了一些鑽研到高層次的榜樣。因為“假洋鬼子”們還在,又大抵是“物質勝利法”的推廣和倡導者,迫使阿q的子孫們只得捨棄舊法,追隨新學,所謂惑敵之計。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勝。
然而年底終究是年底,何況還是舊曆的。芸芸眾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貧民,公僕百姓,不管怎麼個過法,誰都得過大年三十兒這一天的。哪一個中國人企圖繞過去,道行再高也是沒門兒的。
天空還是八十餘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沒什麼兩樣。
夜幕已經降臨,卻遲遲沒有“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未見爆竹的“閃光”和“鈍響”,更沒誰聽到什麼“震耳的大音”。空氣里嘛,自然也是嗅不到“幽微的火藥香”的。
也許,現在的魯鎮仍一如從前。
假如它還在,並且還叫魯鎮的話。
但是這一座北方的省會城市卻是出奇的靜謐,從天上到地上。
因為這一座城市幾年前就頒佈了禁放煙花爆竹的嚴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氣象,人們就在地上來加倍努力地營造。某些人士認為自己最有責任和使命使舊曆的年底最像年底,於是紛紛聚往大大小小的飯店去犒勞腸胃。
話說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記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聲,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們都能前往金鼎休閑度假村去玩樂個通宵,那這三十兒過得才算來勁兒!”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聽說今天夜晚,那兒歡度新年的盛況空前!”
於是眾人一時沉默,面面相覷,都顯出明知沒資格前往因而心大為索然的模樣。
四個女記者中的一個,三十幾歲了年齡最長也喝酒喝得最多的一個胸有成竹地說:“這有何難?”
眾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說:“只消我一個電話打過去,王啟兆他肯定會親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門外邊歡迎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