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 任保良(1)
在工地,大家都知道,劉躍進是個賊。賊一般在街上偷東西,或入別人家盜竊,劉躍進不上街,也不去別人家,偷東西就在工地。在工地也不偷盤條、電纜和架子管,就偷工地的食堂。劉躍進是個廚子。偷食堂也不在食堂,在菜市場。劉躍進每天早起,要到菜市場買菜。在菜市場也不偷,韭菜、蘿蔔、白菜、土豆、洋蔥、肉等,明碼標價;但一個工地幾百號人,一回洋蔥土豆買得多,就能討價還價;一斤便宜五分錢,幾十斤下來,就能省出幾塊錢;固定一個攤買,不朝三暮四,又有講究;還有肉,瘦肉,五花,或只買脖子肉,價錢又不一樣。大家說,整個工地的人脖子都粗,和整天吃劉躍進的脖子肉大有關係。但賊被捉住才叫賊,劉躍進這賊無法捉,就不能叫賊。這時大家生氣的不是有賊,而是這賊無法捉。工地包工頭任保良說:
“原以為,賊被捉住才叫賊,誰知沒被捉住的,才叫賊呢。”
劉躍進和包工頭任保良,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任保良是河北滄州人,劉躍進是河南洛水人。十六年前,任保良在洛水坐過兩年多牢。劉躍進有一個舅舅,在洛水監獄當廚子。舅舅叫牛得草,大眼睛,四十歲之前,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亮;四十歲那年得了白內障,世間萬物,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前,牛得草說話慢條斯理;模糊之後,開始高門大嗓,見人就說:
“別看眼睛瞧不見,我心裏清楚着呢。”
牛得草眼好時,劉躍進隨娘走姥娘家,牛得草不大理人,劉躍進有些怵他。牛得草雖是一監獄的廚子,但架子很大。大,不大在廚子,而在“監獄”。集市上飯館的廚子,每天須把飯菜做好;監獄的廚子,每天須把飯菜做差。犯人吃飯,想做好,也沒條件,一年三百六十日,三頓皆是:鹹菜、粥、窩頭。到飯館吃飯的人,飯菜差了就罵廚子;監獄裏的犯人,吃好吃壞,都不做聲,見了廚子,反倒低聲下氣。飯館的廚子看不起牛得草,牛得草也看不起別的廚子:
“媽拉個x,普天下,都見做飯的伺候吃飯的,哪見吃飯的伺候做飯的?”
高門大嗓后,人欺他眼看不見,同事,熟人,見面愛抹他脖子。“吧唧”一聲,從腦袋抹到脖頸,轉身走開,牛得草不知是誰。這年冬天,劉躍進隨娘去監獄看舅舅,牛得草帶他去集上,給監獄買鹹菜疙瘩,一熟人又上來抹牛得草的脖子。牛得草擔著擔子習以為常,八歲的劉躍進上去踢了那人一腳:
“操你娘!”
那人被罵急了,反手摑了劉躍進一巴掌。劉躍進哭了,聚上來許多人。牛得草也罵劉躍進:
“玩兒呢。”
待走出集市,撫着劉躍進的頭:
“打虎還靠親兄弟,上陣還靠父子兵。”
落下淚來。從此開始親近。任保良在洛水坐牢時,劉躍進已娶了老婆。當時任保良開卡車跑長途,販煤,販糧食,也販化肥和棉花,分季節,啥賺錢販啥。這天從江蘇高郵拉了一車活螃蟹,往陝西潼關運,走到洛水路卡,被警察扣下。車超寬,也超高。任保良悄悄塞到攔車的警察口袋裏二百塊錢,警察沒說什麼;任保良開起卡車要走,從崗亭又下來一警察,重新檢查他的證件,說他手續不全,又要扣車。任保良不願再花錢,看看車上的活物,螃蟹們吐着沫,瞪着眼睛在着急,任保良也着急;檢查證件的警察又來找茬,收了他錢的警察也不幫他說話,轉身走開,惹惱了任保良。任保良上去揪住他,讓他還錢;這警察也急了,說沒收他錢,兩人撕巴起來。警察抽出警棍打任保良,任保良挨了三下,奪過警棍,打了警察一下。警察三棍打在任保良肩上、腰上和背上,任保良一棍打在警察頭上,登時冒了血,人“咕咚”一聲,倒了。砸別人頭事小,砸警察的頭,事就大了。本是輕傷,也就出了點血,經醫院鑒定,成了重傷,腦震蕩,加上妨礙公務罪,任保良被判了兩年零八個月。這天劉躍進到縣城買豬娃,他有一個中學女同學叫李愛蓮,李愛蓮有一個姑家的表哥叫馮愛國,馮愛國因偷了鄰村的牛,一頭母牛,帶兩個牛犢,被判了八個月,也住在監獄。李家爹娘死得早,李愛蓮從小由姑姑帶大。監獄一個月讓探一回監,這天不是探監的日子,李愛蓮知道劉躍進的舅舅在監獄當廚子,便托劉躍進給馮愛國往監獄捎了一隻燒雞。劉躍進在縣城買過豬娃,去了監獄,把燒雞交給舅舅牛得草。牛得草把馮愛國從號子裏叫出來,把他帶到監獄廚房,把燒雞扔給他,讓他蹲到牆角去啃。待燒雞啃了一半,號子裏有人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