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習慣死亡 第一章(7)
是的,那時我的確以為你的繩索會在我的脖子上套一輩子。***但後來納塔麗陪我到羅浮宮旁邊的一家商店購買服裝時,你的“線”僅僅成了你身高的標記。
你知道嗎,那天我沒叫到出租汽車,你冒雨向公共汽車站跑去時,我一直站在窗前看着你往雨幕中奔去的背影。在深灰色的水泥車道上,在一叢叢濕透了的月季中間,你小小的**裸的腳後跟濺起一朵朵水花。而那小小的**的腳後跟,由半圓形的涼鞋帶圈圍着,在密密麻麻的雨點中閃亮,在跳動的雨點中跳動,從此在我的瞳仁上製造了一個盲點。
是的,那時我的確以為這個盲點永遠也不會消退。而後來你來信說你得了病。
我看着信背面的白紙。
三藩市仍然是那樣。機場的國際化使人不明白究竟到了哪個國家。四處觸目的是綠色的盆栽植物。桔黃色的牆面上有玻璃的閃光。玻璃後面是獃滯的灰色的天空。一架飛機去尋找陽光。
我們也在互相尋找着,在人群里就像在綠色的叢林中一樣。我看到了你的臉,穿過印度橡皮樹和金鳳花向我飄來。我回報了你一個微笑,然後把臉貼到你冰涼的臉頰上。不怕!這裏是另一片國土。我握住我記憶中的手,還是那樣纖小而滾圓。你的一切都是圓的。奇怪的是人生的坎坷竟沒能把你敲出稜角。雖然你來信說你瘦了許多,但在我眼前的你仍然是過去的你。捧着你的信,你的字,也如同你的手你的臉你的腰肢一樣細膩光滑,就像一個一個圓圓的保齡球似的向我眼中滾來。我曾戰戰兢兢地希望它能擊倒我的疑慮。但我最終不知道它擊倒了我什麼。也許我根本就沒有疑慮也沒有希望沒有任何可以被擊倒的東西。於是我又吃驚於我的鎮靜和我的虛空。堅強不是堅不可摧的實體,而是一片毫無所有的空虛。
當然,我不是要急切地盯着你的眼睛細看。我能從那裏找到一片故土,還是一張什麼影片都可以在上面放映的銀幕?在北京分別時,那一剎那,你堅決地轉過身去。失去地平線的迷惘的太陽,照着你豐腴而又顯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里響着一團喧鬧的金黃色,它使我的皮膚我的口舌異常乾燥。我在後車窗中曾盼着你會轉過臉來,表現一絲留連。但沒有,我再沒有能看到你的臉,沒有能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這樣在記憶中一個一個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車在一處紅燈前停下,看着擁擠在斑馬線上的一張張煩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是把我,連同沒有給你和你孩子一間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決然地撇到了腦後。
懷着悵惘,我佩服你能不顧一切的勇氣。
長長的自動通道載着不動的他向出口流去。不急,在被瀏覽的人叢中他瀏覽着別人。他仍在尋找着。藍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中唯獨沒有她的眼睛。斑斕奪目的廣告仍是那些廣告:板着面孔的時裝模特兒彷彿一步就將跨出畫面;所有的煙捲一律是“美國最好的!”名酒已經統一了全人類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膚色的人種散出同樣的氣味。這邊陌生的世界是這麼熟悉,而那邊熟悉的世界卻又變得那麼陌生。在東西兩半球的重疊中他覺得被壓擠了出來。
這時他才驀然有一種飄零感。
當然沒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數不盡的長頭的男人和短頭的女人。走到出口盡頭他方知預感從來沒有欺騙過他;他一廂願設想的場景從來沒有實現過。他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一個花白頭的黑人,殷勤地幫他把一隻手提箱放到行李艙。在鑽進車前他對機場戀戀不捨地瞥了最後一眼,彷彿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裏。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麼遙遠。近處點綴着兩架懸在半空不動的飛機。空間隔斷了所有人所有的纏綿的期望。這時,他才現這座國際機場的門檐像一片片覆瓦。而雨並沒有下下來。空氣里彌散着汽油和金屬的味道。開門迎接他的是靜慧,親熱地將他帶到客廳里。
上次路過三藩市他也曾在她家暫住。靜慧,這種名字和這種女人都不是大陸所出產的。接觸的人多了,他幾乎憑嗅覺就能分辨出同是中國人的不同產地。她還不能說是漂亮,但從草坪到客廳的步態,就可以看出她從來沒有在遊行隊伍里走過哪怕一步路,更別說上山下鄉插隊拉練等等了。她用細長的手指嬌慵地逗弄着懶在她懷裏的一隻小得出奇的老狗。保養得很好的指甲在保養得很好的狗毛上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