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習慣死亡 第二章(5)
可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腳,那一俄羅斯歌曲不斷地在招喚你的靈魂。***九百里路程你在火車上爬上爬下顛簸了三天,然而虛弱的只是你的**。你想着**可以讓人撕成碎片而那紛飛的血肉也一定會乘着勁風往她那裏飛。
在火車上你曾想過你最大的財富便是死亡,你能夠一次一次地支付死亡就像簽支票一樣。在這方面你比任何人都強。原來,在你接到她最後一封信說y市的醫院因為她和你還藕斷絲連而調她到b市以後,你就無時無刻不在這裏,在b市。她還說“組織上”調動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支援鋼鐵基地”。她寫“組織上”這三個字你也看出她的手在抖。但她接着又說b市畢竟要比y市大些,還有一處公園。
是的,有一處公園,她這樣寫道。難道這是她在暗示從此以後你們不用再去墓地?難道這預示着你們的愛從此開始會有轉機?
但是你沒有看到公園。坡地越來越陡你以為你是在向天上爬。你還忙裏偷閑地想起好像有個皇帝在這個鬼地方射着一頭白鹿。白鹿就倒在山坡頂上。可是這個浪漫的歷史傳說只加強了你的食慾。你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想像烤鹿的滋味。當然最現實的還是她一見到你就做出一頓豐盛的午餐你大口大口地吃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你。
可是你為什麼要寫那封信?
為什麼要寫那封信?
你請那個睡在你旁邊的勞改犯寫信給她說你死了,還半真半假地說你是餓死的,好像在責備她寄來的郵包不夠大不夠勤似的。爾後她果真再沒有寄郵包也沒有寫信來爾後你果真死了。那個替你寫信的勞改犯——中國第一流研究馬鈴薯退化病的專家,因為偷吃了芽的馬鈴薯種子而中毒死在你之後。他是真正死了你還為此感到內疚:他報的不是你的死亡而是他本人的死亡!你記得他一邊寫信一邊這樣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既然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也別讓外面的人抱着不切實際的希望。”
完了!既然你已經死了你還千里迢迢地歷經查出無票的危險歷經顛簸之苦跑來幹什麼?
儘管你沒有真死但你不過是個“漏網”的,正如現在時興的所謂“漏網右派”、“漏網反革命”、“漏網壞分子”一樣。你是一個“漏網的死人”!
可是歌聲不可抗拒。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濛的遠方……
她在你耳邊說她要給你唱最後一次。但那天你卻暗自盼望着她早一點走,好讓你早一點享受她帶來的雞蛋和麵包。多少年後你才能回味出那個場景是多麼富有浪漫調。夏日的柳蔭覆蓋了淙淙作響的渠水,蚱蜢在你們身邊跳躍。一隻綠色的蜻蜓堅定地立在一株搖曳不停的蘆草尖上,陽光穿過它透明的長尾巴。貼着水面而來的微風吹拂着白色的長裙,彷彿是岸邊的一隻白天鵝躍躍欲試地扇動着翅膀。那時她主動地將她纖小的手伸進你已經被勞動磨礪的掌中。雖然你多少次握過它,但這會兒你卻奇怪人類有這樣的手:如此冰涼、柔潤、光滑。你握着這雙手沒有消除距離反而感到她離你越來越遠。她說她冒充了是你的未婚妻勞改隊長才允許你來接見她的。她的語氣陡然一變,有了從未有過的膽量。
她的大眼睛果敢地在你臉上尋找她的希望。
而你卻盯着她帶來的提包估量那裏面裝了多少乾糧。
二十五年後當評論家說你是“現實主義作家”時你不禁黯然。有一夜在香港和合中心頂樓的旋轉餐廳一群文友用一種日本方式來測試你的心理素質后,斷定你對生活“抱着現實的態度”竟使你神傷。你望着下面無數的燈光淚水頓時湧上了你的眼眶。
只有你知道你的“現實主義”糟踏了多少美好的東西;你從來掂量不出沒有重量的感的重量。
醉醒香消,所有過去的事都不可挽回了!
但是,以後每次出工收工經過那條渠道下面你都要仰望你們曾經並肩坐過的那一小塊土地。在整個地球上只有那兩個屁股大的地方才是你最鍾愛的一角。除它之外即使地球全部爆炸你也在所不惜。每次你都想向那渠坡上爬,而你耳邊每次都能聽見“政府”厲聲地喊“站住!”和“組織上”拉動槍栓的聲音。不久之後,秋草枯黃,蜻蜒死去,除了期待雲的變幻你無他望。第二個冬天一場大雪終於抹平了那裏的最後一點輪廓,你便在那時決定僅僅帶這一段記憶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