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習慣死亡 第二章(1)
記得上一次在美國,他隨一位愛爾蘭血統的美國教授去看棒球比賽。***他怎麼也不能被一個棒球手打出的“全壘打”所激動,瘋狂如那位白蒼蒼的美國教授。正像那位直想往鄉下搬家的美國人始終弄不明白“城市戶口”對一個中國大陸人的重要性。如果你還不能理解她的算盤打得精又有誰能理解?既然全人類都有再一次墮落的權利。
他可以想像如今她在南加州的居室。那裏無時無刻不洋溢着天藍色的溫暖。思鄉的酸楚會慢慢溶化在寬敞的空間而變得極為稀薄,最後如一杯水似地潑在門前綠得可愛的草坪上。每天都有新鮮事出現,會一點一點蠶食掉孤獨。何況,厭煩了許許多多人長久在一口鍋里攪勺子每天每天有如一籠刺猥似的擠來擠去,孤獨本身竟蘊涵著夢寐以求的意境。從憋悶的火柴盒裏飛出來的靈魂僅僅嗅出自己身上有了天空的氣味就是一種安慰。
她既然愛起來就愛不愛起來就不愛,她就能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
月亮雖然不是美國的特別,但確實到處都有碧月的澄照。於是她終究會和中國大陸出口的紡織品一樣,在美國製造成各式各樣的時裝,再打上美國商店的商標,儘管棉花有時也會眷戀自己的土地。
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太多。這麼想他也就平靜了。
房裏的空氣寂靜得彷彿房間裏一無所有,幸虧有威士忌滲入房中長久無人居住的氣味。當他意識到這一夜他必定要過得十分正常同時也覺了一絲自嘲的苦笑牽動了嘴角。這時他聽見子夜的風簌簌地往山坡上爬。風進不來,但風的精靈使他感覺到凄涼。可是黃豆粉仍然如大霧久久不散。他聽見心頭又響起那闋《愛故事》,於是趁着微醺他躺倒在床上。
他奇怪自己竟然對一切生的和沒有生的事都無所謂,但他更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還殘留着對女人的愛。
然而,如果他仍然對一切生的和沒有生的事都件件掛心,那便辜負了他徹底破滅的初戀。愛要以悲劇結束才顯得美滿,其實他早有過這樣的體驗。這時,黃豆粉的氣味隨子夜的風飄散,空氣純靜而清涼,他拉開毯子,一下子掉進了b城,一九六一年……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車站?在醫院的太平間還是在牢房?現在是第一次出勞改隊還是第二次被釋放?是不是壓根兒就沒有得到准許而越過了圍牆?……
在長凳上醒來,一種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覺地抬起頭。但還沒有等他睡眼張開他已經感覺到了沒有危險。他嗅到了一股煤煙的氣味。他把煤煙和從各種人的各個部位散出的臭氣一股腦兒地吸進肺里,心胸頓時注入親切的和暢。經驗告訴他氣味越雜亂越妙,只有牢房裏的氣味才臭得單調。他像嚼着糖塊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從嘴裏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經有了體力。他剛剛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
他夢見時光倒退到從他進勞改隊那天開始,而以後的一切卻是另外一場經歷。
他夢見他已經是個作家,今天正在美國遊歷。他夢見自己不但結了婚,還正和一個著名的電影演員生了愛。他還夢見他和她在美國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館共進晚餐,然後去了一’所乾淨的小旅館……
他坐起來。壓在人們頭頂上的燈光遲鈍得令人窒息。候車室里擠滿了人,馬上就有一個穿老羊皮襖的蒙古人填補了他旁邊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擠,他懊悔不繼續躺在這條長凳上。他本來可以睜着眼或閉着眼佔據兩個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塊餅子一根草繩一片破布的價值。人類的一切學問都說最有價值的是人的內心生活,什麼理想信仰希望,而現實的一切卻告訴人最有價值的是你手頭用得着的東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製長凳上的一截。
幸好天麻麻亮起來。他看見一個偎在母親懷裏的孩子眼睛裏有一點曙光。他還看見那一點曙光中有一絲童稚的希望,彷彿只要天亮了就會吃飽似的。他看見風在候車室外奮力揚起灰塵並伺機往候車室里鑽,好像整個車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還看見蜷縮在候車室里的人們也像是被命運從四面八方掃來的垃圾。這一大堆破爛的衣衫絕不同於勞改隊那樣破爛得整齊劃一,宛如一群被晒乾的蝴蝶突然被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