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習慣死亡 第十章(9)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像一道強光一樣突地把我陰鬱的心照亮了。***我過去怎麼會沒有想到這個概念,只是糾纏在政治身分上呢?我不由得衷心地崇敬地瞥了他一眼。我那種崇尚理性上的邏輯推理,而不顧感性上的實際體驗的知識分子習氣得到了滿足。來這裏三個多月時間壓縮在這一霎那,我領悟到:我的怨恨、懷疑、痛苦,我利用她私寄書信等等不法行為,全部能從這個概念中得到解釋,這就是我之所以會撒謊墮落的根子,而劉俊這些人對我們**和精神上的摧殘,作為一種階級仇恨,也都是可以原諒的了。這時,深深的自責代替了委屈和憤懣,我的確認為自己改造得不好,慚愧地低下頭去。
“這個班長是什麼人?”軍代表見我正陷入思想鬥爭,便側過頭問劉俊。
“一個女戰士,”劉俊欠了欠身子,“很勇敢的,路線覺悟也很高,立過二等功的。”他又轉向我,把那沓白紙一拍:“你的事多啦,都在這上面,你不是不知道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完了!他的表和口氣都證明我果真落入了圈套。我的神經痙攣起來,再不能進行合理的分析、推理、判斷了;她曾給我的關懷、安慰、撫愛,我們昨夜如焚的熾融合在一起燃起的騰騰烈焰,全如一陣青煙似地飄散了。我像被逼到洞穴深處的野兔,只是疲乏地、絕望地喘着氣。
“幹了什麼壞事,說出來就表示自己有了認識嘛,”軍代表說,“人不怕犯錯誤,犯了錯誤能改,還是好同志嘛……”啊,生命史中的這一刻,我是決不願回顧的。現在一想到它,我就要噁心,要窒息。我並沒有挨打,我想如果真打了我,也許還不會造成這樣的效果。而這種結果又不是偶然的,卻是我思想和心理狀態的必然性。他們在審訊中使用的全部概念,和我在自己多年來信奉的觀念完全一致。這種過左的觀念是五七年反右以後形成的。這種觀念,會使一部分人的自我膨脹起來,也會使另一部分人的自我萎縮下去。儘管后一種人里也有品格無可指摘的人,但他們的精神境界總是卑微低下的,因為他們承認前者的膨脹,也承認自己的無權;他們安於自己卑微的地位,甘於逆來順受,甘於放棄自己的獨立思考。而不幸我正是這后一種人。現在,前者已經膨脹到如此巨大,而且正以有形的力量壓在我頭頂上,同時,又有意露出一絲縫隙,讓我能繼續卑微地在下面生活下去;生的**,保護自己的本能,受了欺騙后的激憤,對信念虔誠的悔悟,對愛徹底的絕望……在我那已經被恐怖和痛苦扭曲得變了形的心裏虯結在一起,終於迫使我一點一點像擠牙膏似的把她替我信、給我送吃的、今晚叫我逃跑都坦白了出來。只不過為了不牽連其他人,我把信說成是給姑媽的,並且抽出了她對我的感那條線而已。“胡說!”劉俊卻把桌子一拍,打斷我的話。“你誣陷好人!好哇你……”他憤怒地罵出一連串髒話,也不顧軍代表在旁邊,最後向王富海一揮手:“押下去!先押下去!以後咱們再算他的賬……”
“唉,唉,”軍代表搖着頭,“正如**說的呀:各種剝削階級的代表人物,當他們處在不利況的時候,往往採取以攻為守的策略……”
出乎意外的是,把我押回牢房以後再沒有提審其他人,一下午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李大夫、老秦、小順子……不時狐疑地看我一眼。我孤單地躺在鋪板上,我並沒有享受過坦白后的輕鬆愉快,我的心並沒有因懺悔而凈化:我開始明白他們其實不知道她和我中間的這些事,突地騰起了新的懊喪和惶恐,而且,那任何理性上的解釋都壓抑不住的天良現,更使我痛苦不安。這時,我只有希望他們真的以為我在誣陷她,在採取以攻為守的策略;我願承擔搞這種活動的任何罪責。
可是,已經晚了。
一直到深夜,我還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總覺得就在這個時候要生什麼事。果然——
“哎呀!……我不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