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習慣死亡 第十章(6)

6.習慣死亡 第十章(6)

信寫好,仍然在小順子的配合下交給她。從此,王玉芳就是我們希望的唯一寄託了。

這以後,我和她的接觸停頓了下來,連每天清晨欣賞她跳舞的機會也被剝奪了。王富海非常熱衷於看押犯人的工作,在革命群眾跳“忠字舞”以前,他就把我們押出去打掃廁所。他自己蹲在糞坑旁邊,帶着滿足和悠閑的神看着我們。待我們打掃完廁所,革命群眾的“忠字舞”也跳完了。我們再匆匆吃早飯、站隊、呼口號、出工,那個防止我們得闌尾炎的措施,也無形之中取消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王玉芳那邊一直沒有回信來。可是,薅草早結束了,水稻也收割完了,稻子都拉到場上碼起了垛,就等入冬后脫粒了。這時,農業生產周期里有個比較閑暇的時候,也就是說,小順子“哥兒們”報告的那個整我們的時候到了。

隨着天氣一天天轉涼,“犯人”們的臉色也一天天灰暗下來,保衛自己的本能,求生的本能,成了每個人生命力唯一的表現。不能預測的命運中的那個可以預測的災難,壓在我們心頭,使心頭又產生一個更為恐怖的幻覺,再反過來誇大了那個即將來臨的災難。因而,人人都驚悚不安。我時而震顫不已,時而心灰意冷,時而疑神疑鬼,時而胸襟坦然……我只有用拚命的勞動來折磨自己,用疲乏來使自己鎮靜。當我揮汗如雨地收割、裝運、碼垛的時候,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我能看見她那焦灼的、疼惜的、愛憐的目光,但這時我已在所不顧了。

李大夫和“殘渣餘孽”兩個老頭,一個是搞自然科學的,一個是本來也無所謂宗教緒的人,在恐怖莫測的命運的重壓下,晚上竟用“書卜”來推測個人的未來,在牢房裏,撲克牌、鎳紙這些能用來算命的工具都沒有,於是他們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捧着《毛選》,嘴裏念念有詞,先預定了哪一頁哪一行,然後翻開尋找,揣摩那一句話對自己命運的意義。

“……估計此着不易實現,不是九十四軍殘部迅速撤回北平,就是九十四軍、十六軍……嗯,這句話的關鍵是‘估計此着不易實現。”’李大夫看着屋頂的水泥板嘀咕,“這指的是那封信?還是他們對我們……嗯?”

“唔,從這句話還對得上,您看,”殘渣餘孽”翻開另一頁,悄悄對李大夫說,“從團結他們出,對他們的錯誤和缺點進行認真的和適當的批評或鬥爭……’這就是說,他們也許對咱們還……”

“算了吧,算了吧!”老秦披着綠色大衣,在地下焦躁地來回踱步,斥責兩個老頭,‘哼,告訴你們吧,只有有理、有利、有節的鬥爭,才能救你們自己……”他又坐在我身旁,把手指捏得噼啪作響:“小石,我總感到最近他們對我們不動聲色,說不定是掌握了什麼。咱們再估計一下,那個姓喬的是不是真的了信。嗯?世界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不能相信她真的會對你有什麼感。那要真是個圈套,可就全砸了……”

“媽媽的!”小順子說,“哥兒們跟我說,喬安萍這些日子跟劉俊那幫人可跑得歡,老到他辦公室去……”

“這……”奇怪,這時我心裏既有惶恐,又有一種酸楚的嫉妒,“這我也說不清,你也知道,我們好久沒有單獨接觸了……”

然而,第二天——九月二十九號晚上八點鐘,我們正躺在各自的鋪位苦惱的時候,她突然打開牢門,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去。

“走!”她站在門外,端着槍,“到學校把曬的煤餅收進去。”煤餅是我們前幾天中午和的。小學校在居民點西邊。這時,滿月正懸在當空,田野上,田野的林帶上,被林帶包圍的居民點的屋頂上,都被鍍上一層冷峻的、剛毅的鉛白色。四周靜極了,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的急促的呼吸和細碎而略帶踉蹌的腳步。我們默默地跨過乾涸的排水溝,鑽進黑黝黝的林帶。

“好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把瘋子安排好。”

她押着“多事先生”往學校去,很快就小跑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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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死亡(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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