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習慣死亡 第十章(4)
“有了!秦技術員,”一向沉默寡的小陳,忽然用顫抖的手指指着牆上糊的報紙,“我們學那……反特小說寫的……用報紙上的字……”
“媽媽的!你這招太絕了!”小順子一拍大腿。***
“‘夫子不,必中’呀!”李大夫抹着鬍子微笑着。“行!”老秦也誇獎小陳,“真有你的!”
隨後,由我擬了稿,得到了老秦認可,大家就在昏黃的燈光下在牆上尋找需要的鉛字(幸虧我們牢房的電燈是徹夜不滅的)。找見了就用指甲剜下來,沾上李大夫剩的玉米糊糊貼在白紙上,花了好大工夫,我們用型號不一的鉛字拼成這樣一封信:王玉芳同志:我們急需和你取得聯繫,如你想知道你愛人的死因,請速照信封的地址和姓名來信。
信拼好了,但信封是不能用鉛字拼的。老秦問我:
“這個喬班長會寫字嗎?”
“我想會吧。我記得她好像說過,她念過兩年小學。”
“好,信封就叫她代寫。小石只寫一張王玉芳姓名地址的條子交給她。這樣,就是現,信里根本查不出筆跡,信封的筆跡又是這個姓喬的。怎麼樣?這樣就絕對保險了!”老秦洋洋得意地說。
第二天,在玉米地里,我把封好的信和王玉芳的姓名地址父給她。
“王玉芳?”她皺起眉頭,“是個女人的名字。”
“當然,當然是個女的……”
“咋?你不是說你家裏沒人了嗎?咋又出來個女的?”“那……那是我姑媽,當然是個女的。”
“哦——”她舒展開眉頭,對我莞爾一笑,可是又馬上疑問地歪着頭,你姑媽有女兒嗎?”
“沒有……只有兩個表弟。”
這些話我都是隨口說出的,連自已聽了,都憤恨我說謊的本領。但是,在一連串恐怖和痛苦把對前途的希望摧毀以後,人就會沿着一個斜坡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當時,我既憤恨我竟然會說謊,又憤恨我竟會因為說了謊而感到憤恨。
“好!”她揣起信,又在胸脯上按了按,“下午我請個假,到公社去。你姑媽一有回信,我就給你。”
“要寄挂號信。你會不會寄挂號信?”
“就你會,我啥都不會!”她撒嬌地說。“寄挂號,貼兩張郵票,還向郵局要個條子,對不對?”她得意地望着我。“對。可這是本市的,你貼一毛錢郵票就行了,不用多花錢。條子拿回來交給我,錢你先墊上,行不行?”
“看你說的!”她壓低了聲音,“告訴你吧:我有錢,這些年我存下些錢來着,以後你出來好花……”
炎熱的、乾燥的風,從南邊沙棗林吹來,帶有一股**辣的香味。遠處,連綿的山嶺在耀眼的陽光下失去了立體感,像圖畫一樣貼在薄薄的乳白色的霧氣中;近處,黃色的渠水在歡快地流淌;淙淙地翻過用草築成的小壩,衝起一層層活潑的漣漪。“多事先生”坐在田口旁,背對着我們,一動不動。她似乎期待我說些什麼,把槍換在另一隻手上,往我身邊靠了靠。我聞到她身上、她頭上散出的少女的溫馨,我感到那被壓抑的愛的慾念要覺醒過來。但是,那又反而會喚起我的羞恥心,引起我的內疚,使我更加痛苦。我頑固地抗拒從她身上向我衝擊來的引力波,緊緊地咬着下唇。
“你咋哪?好像不高興。”她開始覺察到我的表。“我沒不高興,我總是這樣。”我向她痛楚地微微一笑,“我覺得……我覺得應該謝謝你。”
她噗哧地笑了起來。
“你們知識分子哪,花樣就是多,怪不得人說知識分子難斗,啥‘謝謝’哪,‘以後不要送’哪,“錢’哪啥的!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們貧下中農!”
“不……不是!我是怕你也遭到危險。”
“危險就危險,在外面也不保險,我見着好些人不知為啥就關了起來,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戴上高帽子遊街,要麼就是給遷趕跑了,把我也關起來,咱們不就一樣了嗎?”她天真地笑着,“以後,你教我學文化好嗎?”
我很高興她轉了話題。她經常是這樣:從一件事很快地轉到另一件事。我覺得她腦子裏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夢想在催促她,常常會使她興奮得喘不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