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習慣死亡 第十章(1)
我知道,宋征在江西時和長征中給當時還沒有打倒的一位部隊高級領導人當過警衛員,宋征的名字就是這位高級領導人取的。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們還經常書信來往。宋征和他愛人王玉芳是一九四九年進城后結的婚。她是一位精明能幹的婦女幹部,“文化大革命”前是市婦聯的一名負責人,聽說現在只不過受了點株連,問題還不大。她不只是宋征的賢內助,而且是左右手,過去宋征看文件、批條子還靠她。
“嗯,這倒是個辦法。”我說,“可是這樣做合適嗎?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身分和處境,在無產階級專政下……”
“嗨!”老秦皺起眉頭,“你呀,書生氣十足!現在有兩個司令部,你知道劉俊這些人是哪個司令部的人?**教導我們:要在鬥爭中求生存。小石,現在你、我、他的生命能不能保全就在此一舉了。”
“可是……”我猶豫地說,“怎麼能跟王玉芳取得聯繫呢?現在連封信都不出去。”
老秦兩道炯炯的目光盯着我:“這就看你的了。”“我?我哪有辦法?我看小順子……”
“不行!”老秦向炕上瞥了一眼,“他那些‘哥兒們’屬於**說的‘遊民無產者’,‘有時雖能勇敢奮鬥,但有破壞性’,辦不成事,倒會到處亂說。你別瞞我。我看出那個姓喬的姑娘對你有好感。你要利用她給你寄信。”
“我,我……”我一下子滿臉通紅,但又知道我們這些“犯人”每天形影不離,無法否認這點,“可是……她能冒險給我信嗎?”
“那——就看你怎樣做她的工作了。”
我被他兩道炯炯的目光盯得低下頭。他見我沉吟不語,又說:
“小石,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不能再書生氣十足了,你、我,過去都是吃了書生氣十足的虧呀!我現在才知道:活在咱們國家,就離不開政治,你不招它,它要找你,想躲也躲不過去。你老兄在五七年了昏,歌頌什麼人道主義,後來不就上了‘陰謀,的當嗎?現在你關在牢裏,搞得家破人亡,還想潔身自好,擺出中世紀的騎士風度,不叫女士們去擔風險,或是想跟人正正經經地談戀愛,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你能辦得到嗎?老實說,姓喬的是個傻姑娘,可你是栽過跟頭的人了,應該懂得功利主義了。你現在就得籠絡她、利用她,讓她做我們的‘堡壘戶’……”
滿紙荒唐
——摘自《紅樓夢》近幾年來,我的生活用四個字就能概括:事與願違。這一次又是如此。本來是想拒絕和她有管與被管之外的來往的,可是現在還非要設法和她建立某種暖昧的關係不可了;本來是已經生死置之度外、聽天由命的,可是在危機真正來臨時卻又有生的留戀,非要積極地去求得解脫不可……老秦對我的動員,儘管有點似是而非,可我也無法反駁他。那的確是從生活中得出來的經驗。有時,我覺得他真是個梅菲斯特斐勒司,雖然會引誘我去犯罪,但卻給我開了新的思路。他善於把抽象的政治概念用到生活實際中去,為自己的行為和利益辯護。我是沒有這種本領的。
奇怪的是:自那天我答應老秦去試一試以後,就被一種非常複雜的緒緊緊抓住。基本上,我還是認為正在無產階級專政下改造的時候,搞不允許做的事是犯法犯罪,對她來說更是不正當的,可是這種犯罪感卻會成為一種刺激,激起在劉俊這些人手下既恐懼而又不甘俯貼耳的反抗性和報復欲。這種緒使我興奮不已,甚至緩衝了我悼念母親的悲痛。
但是,這幾天我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這種話,又不是出工、收工時三兩語能說清的。雖然我彎着腰在水田薅草,她就坐在渠壩上乘蔭納涼,而咫尺天涯,我只能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接受她脈脈含的目光。
一天中午收工回來,小順子又向大家宣佈了一個小道消息:因為現在“犯人”都和大隊在一起幹活,看守用不了那麼多人,稻田薅草任務又很緊張,連隊準備撤下全部女戰士,再把王富海派來看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