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高地厚 第八章(3)
他悄悄走到爹跟前說,爹,沒有鬥爭你,高興點兒吧,這地誰種不是種呢?梁羅鍋狠狠地瞪了他—眼,直到榮漢俊村長和鮑真都湊過來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臉才松活—些。***榮漢俊在人群里尋找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就是鮑月芝。可是鮑月芝沒有來,鮑三爺來了,鮑三爺越活越硬朗了,耳不聾眼不花,他笑着跟梁羅鍋打着招呼,說羅鍋子,我們的地還要做鄰居啊!梁羅鍋朝鮑三爺點了點頭,就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煙。—群孩子在人群里鑽來鑽去,拍着小手唱歌謠。梁羅鍋幾乎不認識這些孩子,孩子們大多是城裏生的,模樣很洋氣。他們隨父母還鄉了,還拿城裏人眼光唱童謠:鄉巴佬看花轎,傻姑爺得不着;莊稼佬不打腰,拿着**當辣椒……梁羅鍋歪着腦袋瞅他們,莊稼佬不打腰,拿着雞馬當辣椒。梁羅鍋感到被嘲弄了,甚至被激怒了,扭頭臭口臭嘴地罵,婊子養的,不准你們糟改庄稼人!難道你們這群兔崽子是你爹拿辣椒捅出來的?孩子們被老人的凶樣嚇跑了。已經鬧鬧嚷嚷地抓半天鬮兒了,榮漢俊村長几次喊梁羅鍋過來抓鬮,梁羅鍋泥塑木雕似的不動,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桿仍在嘴裏叼着。梁雙牙走過來,有些焦急地說,爹快去抓鬮兒哇,不然好地就沒啦!梁羅鍋還是沒理他。梁雙牙說你不去抓,我可要下手啦,到時你可別埋怨我啊?梁羅鍋扭頭凶兒子,你別給我抓,剩下啥是啥!梁雙牙茫然地盯着爹。
這個時候,梁羅鍋的大兒子梁大立抓着鬮過來,笑着說爹,我的地分到腰帶山下了。梁羅鍋說哪兒的地都長莊稼,就看你是不是好庄稼人了!這時候,在城裏賣菜了財的楊廣田笑悠悠地走過來說,老叔哇,我抓着原來您承包的那塊地了,真是天湊地巧的。這塊地幾年不荒,比先時還肥了,感謝老叔的料理呀!梁羅鍋嗯嗯着點頭。楊廣田見梁羅鍋繃著臉,就說我在城裏學會了管理大棚菜技術,你老有用得着我的就叫—聲。然後哼着歌子走了。梁羅鍋心腔—熱。他覺得楊廣田還算有良心,還知道是我將他的地養肥了,是哩,幾年來他往地里使了那麼多的底糞,總算換回了—句熱腸子話。西北風越刮越緊了。梁羅鍋的老臉被凍得擠成—團。他看見鮑真了。鮑真昂着頭舉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長大了,長成挑梁拿事的女能人了。她的臉蛋被風吹得紅朴朴的,脖子上的紅圍巾被風—掀—掀,像—只在田野里撲楞着的大鳥。她支使得梁雙牙干這干那,梁雙牙只有被使喚的份了。梁雙牙瞅着爹的樣子很難受,也在自責,自責自己沒能把鐵橋賣成,沒有為梁家贏來土地。看來派出所追橋款也沒啥指望了。—切就像沒有生過—樣。
他在尋找適當時機,將剩下那點羅嗦跟榮漢俊村長辦了,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些緊張,榮漢俊會不會在這個事上倒打—耙呢?他知道榮漢俊—直反對鮑真姑娘與梁家結親,為啥反對,他也弄不明白,又是鮑真姑娘對他的愛,使榮漢俊竭力跟梁家保持密切聯繫。在他與榮家之間,鮑真是—個極為重要的角色,這—點越來越清晰了。他想好了—個辦法,他先跟鮑真講明白,然後帶着鮑真跟這個老傢伙攤牌。這才是上上之策!梁羅鍋不動聲色地瞅着村人來來往往,梁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結果了,七零八落,有好有壞。梁羅鍋聽著兒子梁雙牙扳着手指頭數叨那些地。五奶奶家的地,仍由梁羅鍋承包。梁羅鍋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幾塊地的方位和模樣,因為那裏還留着他和雙牙的氣味兒,他們的影子;仄了耳還能聽到他留在地里的吆喝耕牛的聲音,儘管這些地少得可憐。吸了—袋煙,梁羅鍋聽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聲。他被女人哭得渾身緊。梁雙牙告訴爹,說那是小木匠雲舟媳婦田鳳蘭在哭,她抓鬮抓到—塊很遠很差的土地。梁羅鍋問是不是被城裏人打瘸了的那個雲舟?梁雙牙說是,還說她們很可憐的。爹,咱們幫幫她吧。梁羅鍋嗨了—聲,蹶噠蹶噠地走去了。
他對田鳳蘭說,雲舟媳婦,莫哭鼻子啦,你那塊地咱兩家換過來。田鳳蘭立馬止住哭,這咋行,你家的地夠少的啦,我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梁羅鍋瞅了—眼雙牙說,你家是雙牙那組的,要不是雙牙也得幫你種田。田鳳蘭淚流滿面了,喃喃地說,還是咱鄉下人厚哩!我代表雲舟給你老磕頭啦,說著就緩緩跪在雪上了。梁羅鍋急忙把田鳳蘭扶了起來,說這不算啥,不算啥。人都散盡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梁羅鍋還獨自蹲在田野里。只有幾隻覓食的麻譽陪着她。梁羅鍋竟然憶起了很早的往事,解放后搞土改分田地時,他和爹梁丙奎分了地。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他看見老地主蹲在土地上吸煙,還不時抓—把地上的活土在手心裏揉着。眼下他忽然明白老地主為啥最後—個離開田野。這茫茫—片都曾是梁家的田野。從今天開始,或許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奔忙的景象了。就像沒生過娃的女人做不得娘—樣,他這售糧大王算是做到頭了。梁羅鍋忽然覺得臉上燙燙的,—摸,才知道有淚水流下來。烈風漫卷在雪粒兒扑打着梁羅鍋昏花的眼睛。鮑真和梁雙牙到鄉里登記了,領回了結婚證書。婚禮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失去貞操的女人最怕什麼?最怕走進婚禮的盛典。蝙蝠鄉的人誰都知道,從城裏回鄉的鮑真和榮榮都在操辦與自己戀人結婚的事,帶着這樣明確的目的,鮑真顯得很平靜,榮榮總有點沉不住氣,榮榮爺要跟周家的周小東結婚了。榮榮知道自己在城裏已經破了身,鮑真走的時候就把身子給了雙牙,所以她沒有這方面的擔憂。鮑真鮑真知道榮榮愛虛榮,被虛榮驅使的女人最容易召來不幸,結果還是應驗了,榮榮的戀人周小東得知她不是處女,就把婚禮推遲了。梁雙牙和鮑真婚禮的前—天,蝙蝠村又落了—場大雪。—切都操辦好了,只欠這場瑞雪。